社员大会在教室窑里开,汉子婆姨家都要来的。看看人不少了,红脸队长吼一声:“别吵 咧,开会——”人们一下子静了。只因人太多,又有许多的婆姨呼呼地出气,汉子们的旱烟又辣了整个窑,空气是分外的丰富了。有人提议,把窑顶上的气眼揭开。队长就派人到外面的窑 上,揭开盖上不久的玉茭杆,立时看到一圈儿青灰的天,窑又恢复了以前的羊圈。 罩灯已亮到极限。他就在灯下给大伙读报。年前的报纸,春天里读,还是读出了许多新鲜。《批林要批孔,斩草须除根》,题目硬朗朗,有几分杀气。他读的声音却是极动听的,节奏又掌握得好。他在亮里,大伙瞅得见他,大伙在暗里,他却瞅不见大伙。一片寂静中,他很有些自豪,也读得更卖力。不料身边就有沉闷的呼噜炸起,吓他一跳,侧脸去看,见红脸队长坐着鞋,头歪倒一边去睡,灯影下恰似一只山羊。一线口水亮亮地泛白光,欲坠不坠,随了呼噜悠悠颠动。待窑里此起彼伏遍响呼噜时,汉们大多睡去,把白日的劳累不客气地向他释放。 婆姨们却不睡,尤其年轻女人,手里纳鞋底,眼不离他的脸,反正都在暗里,汉们又都睡去,眼光就辣辣地扫。谁也没留意,这中间有一对眼窝,痴痴地盯他,脸色有些贪,膝下的娃娃哼哼着,也全然不顾。 天气暖和起来,地里的苗子们全绿了。他鼻下唇上,也随绿茁一起,粗硬了一片茸茸黑须,全身就有了春日的躁动。 间周星期三,全中心校的教员集中曹庄学习。八、九个教员好不容易聚一起,有说有笑,比在各自的学校释然了许多。每这时,他都要多看几眼凤子老师。凤子在曹庄教学,白净净一张瓜子脸,平时眼睛就像笑,待她笑起来,那就更动人。县城里口音,琴一样从嘴里弹出,如山间软软的流水。他爱听她说话,却不敢和她说话,一次凤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柔软的手给他递来,问他在山里习惯不,他全身就热了,不知该先接水,还是该先回话。回到山校他无缘地兴奋了几天,脑子老是想凤子,就幻化了不少念头。如:他调曹庄去,或把凤子调来李家坡,便能天天见她,天天和她说话了。信手在本子上写字,横竖交错着,写出都是“凤子”“凤子”,一人呆呆地瞅上好一阵,窑里更显得寂寞。就算计着下下个星期三,盼着它的到来,还在日历本上,把间隔的星期三这一页,一律折出个记号来。 奎子婆姨常借故来山校,或问问大孬二孬的学习,送瓜送菜是常有的事。这女人,三十出头,黑且壮,肥肥的手指头透出些粗糙的活力,破旧衣衫,裹不住苦涩青春,胸脯子高高厚厚,如这一带的大山。 一日,正给高班娃娃上语文课,题目是《我要读书》,高玉宝写的,高也算个部队
。文章叙述了一个穷孩子如何受老财压迫,在百忙里还要偷空子,到私塾外悄悄听课,又挨了私塾先生一顿好打……故事是动人的,较之于其它课文,语言也有文学味。他讲得就动情了。讲到高潮的地方,眼窝湿湿的,涌两汪泪儿,声调就有些哽咽。有了哭味的声调在土窑里绕来绕去,绕得气氛异常地肃穆了。娃子们呆呆坐着,屏了气静静听,早收敛了往常的小动作,一枚枚小脏脸也凄凄的,涂一层悲哀的表情……一边讲着,心里却想,这一课效果不错,既把知识传给了娃子们,还给他们上了一堂阶级教育课哩,心里就暗暗喜欢。只可惜曹校长没来听课,要来多好,肯定会有同样感觉。想到以后曹校长要来听课,不会碰到这样的好课文了,一时间怅然了许多……想归想,课文还在讲,气氛还是以前的气氛,娃子们就浸入文章里了…… 忽听得有哀哀的抽泣传来,压抑着,幽幽怨怨的。细辨,不像娃儿们童音,一时惊讶,娃子们也惊讶,便一起转了脑袋,拿眼窝去搜寻。土窑的破门敞开着,门口是没人的,紧依门边,是用山木棍子搭起的一个洞,让透光,木棍横七竖八交错,交错成一方方窗格,就在一个窗格里,几乎探进一枚脑袋,毛发哄哄,知是一个妇人。抽泣声是从那脑袋生发出来的。见窗外有人,且哭,一时有些迷惑,便放下课本,紧步慢步地出来,窑里暗,外面亮,阳光雪片似的在眼前交织着舞,眯缝了半天眼窝,才辨认出哭泣的女人,原是奎子婆姨。 “你,你咋了?嫂子——” 他问。 “是不舒服了,还是家里出了啥事?” 他问。 见老师出来,奎子婆姨慌慌的,拿袖管揩泪儿,很悲凄的一张脸,尽量轻松着自己的感情,不大自然的笑纹爬上脸颊时,脸上更显得忧伤。盯着他看一阵,叹息一声,怅怅地走了。 以后奎子婆姨来了,他发觉,她的神情总有些不自然,脸上,散发着原始的草香味,不经意地看去,见脸颊留有草绿色,不浓,但有淡淡绿痕。才知这女人采了山野里的一种香草,挤出水来,聚到瓶子里,每日洗脸后涂擦上去。深山荒野的女人,不敢奢侈香粉香水之类,只能取之于大自然了……他的心被揪紧,不知是酸是苦。 她找他说话,话题总不离自己。 “那会再能上学多好,现时也不是这个样样了,唉——,这是命哩,命里就没有文曲星,你再实干也白搭。可俺娘不该把俺许配给这里,娃娃芽芽的,就嫁了奎子,他哪里是人,牲口哩;俺好苦的命哟……” 女人眼窝一红,涕与泪湿了衣袖,脸上的绿痕,就被泪水冲淡。哭过泣过,心中的不适平坦了许多,眼光也柔柔地寻来,寄托荒芜了的好年华。 他有点怕,眼光躲闪着,不敢迎上去。安慰和劝说,话语都显苍白,不吭声又不近人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便烦烦的,不觉中皱了眉头,把一丝不悦写在脸上。女人一点没看出,天天抽时间来看他。他就把她同凤子比,一比,心里就无名地生些闷气,颇觉得奎子婆姨有点自作多情,还有点别的什么,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烦烦的,也就更加想凤子。如果能引上凤子,来一趟李家坡,让人们见识见识,最好让奎子婆姨看看,这样,这女人或许从此不再来看他。 心里有了凤子,就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尤其奎子婆姨,比他大,还黑,还丑,这样跑下去,终不是个法……心里想着,星期三又到了。慌慌地换了件衣服,急匆匆来曹庄。曹校长们都在,唯不见凤子老师,一打听,才知道请假回城,要住四、五日的。立时心里空空落落。会上校长说的话,似乎听见,又似没听,就怅怅然返回李家坡。天已完全黑下。 远远的,瞭得见学校的土院,院心里黑黑的一条儿,像站一个人。走近细看,认出是奎子婆姨。不知出了甚事,急急地让她进了窑。 女人头发零散,脸上似有泪痕,已被风干,灯影下白亮地一片,倒比往日妩媚。她哭着说,奎子那牲口昨日回来一次,没有改错的样儿,偷儿似地,非要和她干那事不可,她死活不依,挨了一顿好打。她一点也受不了咧……话题转后,女人紧着说如何地想老师,心里时时惦记他。在坡上走了一遭,不知咋的,就转到学校了……这几日,夜夜梦老师哩。女人有些醉。这会儿完全坦露了心迹,眼窝里迸出热情,迸出温柔。灯焰闪红她的脸时,就急急地过来依势抱住他,他还没明白过来,就羔羊似的被她搂进怀,脸上就打下来啪啪的吻点,四周是女人身上的热气,还有浓浓的香草味……从小长这么大,哪经过这阵势,心里怕怕的,不知咋着为好。嘴里连说:“不敢,可不敢。”女人的臂,固执而有力地箍了他,牢牢的,不肯放松……这一刻,他忽地想起凤子,认为自己很对她不起,这不明不白的,算作哪回事,一时心里就有了各种滋味,猛一使劲,从奎子婆姨臂下挣出,一股烟似的跑出窑,融入暮色里了。 在沟下那块青石上,他坐了很久,呆呆的,想哭。 他想把这事儿委婉地说于贫管会委员,让李老汉劝劝奎子婆姨,这样或许好。又觉得该给凤子写封信了,这心事一直藏着,也没用。算计着写好信,邮到曹庄去,需三、四日,凤子也正好回来。 几日后,见到奎子婆姨自李老汉窑里出来,眼窝红红的,哭过无疑,显然受到老汉的训斥。见了他,怨怨地瞟来一眼,又顾自低头去了。女人的背影小下去时,他觉得心里愧愧的,很对不住这婆姨。 “他娘的,活个人真难,老是对不住人。今儿对不住这个,明个又对不住那个。”他骂一句,在脑袋上用劲一擂。 有一段时间,他多了个心眼,夜里叫一五年级男娃娃,同他作伴。这样,万一奎子婆姨还来,也不怕,娃娃很听话地同他住,带来一身虱子,还夜夜尿炕,湿湿地洇到他的被子。第二日只好晾到山坡去晒,惹的眼尖的女娃们,偷偷耻笑。 天气一直干旱。日头黄黄地烤山坡。春里就没落几颗雨,田禾苗子蔫蔫的,活得没精神。他虽每日教书,心和社员一样急,口粮就在李家坡,把他的,打不下粮,全都饿肚子。 “明儿个去求雨,全坡里人都去,你把娃娃带上吧。” 他正上课,红脸队长进来,大声说。声音沙哑而急切,神情很庄重,还大致说了几条求雨规矩。到最后,面对了娃子,说:“明几个去时,一人带一对筷子。”便走了。 求雨?这不是迷信么,何况娃娃停课是要请示曹校长的,他有些不解。连夜见了曹校长。校长说:求就求吧,多年来就这样,过几日曹庄也求,还得派学生代表去参加哩。 天不亮,娃子们早早来校。静静的,不吵不嚷,脏黑的脸们破例一洗,神色被大人们染得严峻几分,且每人拿一对筷子,有红有白有黑、新旧长短不等,各用红绳子系住。 坡上锣声一响,娃子们就在院里排好队,齐齐上了坡。他按队长叮嘱,拿了唯一的锅盖,外加一双筷子。坡上人已站满,汉们一边,婆姨一边,娃娃一边。有三、四人抬了贡品在最前,贡品上盖着队里出工用的那面红旗。 李老汉站在汉子们队列的最前,细长的身骨颤颤着,在晨风里抖,如一株干老的枣树。 “起身——” 李老汉一声哑哑的吼,声音在风里沉重地落下,溅起了地上的黄尘。汉们在前,婆姨居中,娃子们殿后,一条求雨队伍,向土峁上的山神庙蠕动而去。 走至半山坡,李老汉从儿子手里提过铁锅,双手举了两锅耳朵,大铁锅钢盔般扣住那颗干瘪的脑袋,随一声断喝,颤悠悠前去。汉子们立时拿木棍敲打锅盖、笼盖;婆姨们将笼布在碗里浸湿,拿出,在空里在地下,挥洒水滴;他举举手中锅盖,用筷子击三下,娃子们齐刷刷将筷子举起,红绳子飘着,飘起孩童的好奇和真诚。这样一直来到山神庙。 山神庙古老破败,它始建于何年,不见文字记载,李老汉也难说清。它奇崛顽强地屹立于寡瘦山脊,与山风一起呼啸,又同对面两棵千年古柏互相勉励,硬朗朗熬过一载又一载。李家坡人,很为此庙荣幸,大老远瞭见庙脊一端一侧,便有一个舒心的慰籍,有了生活的依托。 求雨都按旧有程序进行。他脑子里木木地,跟着别人动作。只是到哭天时,他的心才活转过来。一村人哭唱的声音,先是凄切哀婉,再是悲壮深沉,后来茫茫然,久久的,从坡里荡开去,荡开去…… 老天爷老天爷下雨吧, 田禾苗儿旱死啦; 老天爷老天爷下雨吧, 锅里碗里全空啦; 老天爷老天爷下雨吧, 赤屁眼娃儿饿死啦! …… 他头一回听这祈雨的哭唤,很年轻的一颗心,就在众人的哭唱里震颤,震得全身都在痉挛和发抖。渐渐的,平缓下来时,心里酸涩涩的,不知何许滋味,惶恐中有眼泪滑到脸上,也没去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