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字先生不姓白,姓梁。他的真实姓名叫梁见高。他是野茶灞村小学的公办教师,我们读书的时候,他已经执教了十多年。 那个年代,教育并没有被国家纳入重点目标,对老师的要求也不像现在这么高。梁见高念的书不多,大概也就高小文化程度,按常理他是怎么也不够格的。可是学校缺老师,村上向公社革委会急着要人。公社规定了选人的两个条件:一要苗红根正,二要高小以上文化。于是矮子中选高个,也就把他给选中了。 梁见高被选成老师后,送到县教育局办的教师速成班,培训了两三个月,回来后被分配到板板桥中心校教书。谁知他上第一堂课,便闹了笑话:一道数学填空题,他却将填空二字读成“镇空”。把那个班上的同学当场笑得前仰后翻。此事张扬出去后,校长的脸面便有些挂不住,一气之下把他发配到野茶灞村小任教。 其实,梁见高从一个农民,一夜之间变成了吃国家粮的老师,他已经兴奋得想要发羊痫风了,根本不在乎是在中心校,还是在村小教书。因此,校长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发了,心里还觉得有些歉意。尽管他爱读白字,但好在贫下中农的儿子苗红根正,咋样看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件事歪打正着,反倒让校长觉得欠了他的人情。 梁见高到野茶灞后,教书还是很认真的。为人处世很低调,与大队的领导和乡亲们相处得也还不错,人缘人情处理得都没说的。 他最大的缺陷,就是经常把字读错。到了村小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两件事,更是让人啼笑皆非:一件事情是他叫他的学生上街去买烟。那个时候,七天才逢场,从野茶灞上街有十多里山路。学生是专程上街去给他买几包“绵阳”牌香烟的,那种烟每包一角五分钱。 但他给学生交代的却是去买“锦阳”烟。学生上街下街反复跑,供销社的人都听烦了,告诉他说只有“绵阳”牌的香烟,没有“锦阳”牌的香烟。没办法,劳累一天的学生只好空着两手回去,哭丧着脸告诉他只有“绵阳”没有“锦阳”。他听后气得直跺脚,臭骂学生太机械,没锦阳有绵阳嘛,你也买两包嘛。这次笑话闹得满村风雨,很多人背后都叫他“梁锦阳”或“锦先生”。他听后也不生气,只是一脸悻悻的,心头多少还是有些不爽。 如果说这件事只是让他心头不爽,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让他遗憾终生了。梁见高参加工作后,已满二十四岁。在农村的时候,父母给他开了一门亲,女方是村支部书记的女儿,长相比较平常,说话时还有些大舌头。她的父亲在板板桥却是有头面的人物,梁见高对这门亲事还是挺满意的。 然而,吃上国家粮后,梁见高的心思变了。他一心一意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因而他提出了毁婚。支部书记气得暴跳如雷,可又找不到理由整治他。他已经吃国家粮了,支部书记整治人的那套,对他不管用。想起支部书记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黑脸,梁见高心中好一阵幸灾乐祸。 毁了这门亲事后,梁见高看上了板板桥中心校的一位女老师。女老师名叫祝枝花,一个很古怪的名字。据说修襄渝铁路时担任过通江县铁姑娘队的队长,因为表现好,路还未修完便被组织破格安排了工作。 祝枝花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与仪表堂堂的梁见高站在一起,还是挺般配的。有好事者,便极力撺掇梁见高主动向她求爱。 梁见高恰恰就犯了“无知者无畏”的毛病。他连女方的家庭背景、个人情况都未打听清楚,更未与女方有过较亲密的接触,便麻起胆子公然去追求别人。 他不敢当面向祝老师求爱,也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表达。其实,他和祝老师在乡中心校开会时还是见过好几次面的,每次他都在心中反复诵读毛主席的语录“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以给自己打气,为自己壮胆。可是,一接触到祝老师那飒爽英姿的脸色,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也不知为啥,反正在祝老师面前,一向胆大的梁见高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他决定向祝老师写一封求爱信,委婉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为写那封求爱信,梁见高硬是把自己折腾了好几个星期,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咬破笔杆,才终于把那封求爱信写成了。于是便派自己班上的一个女学生上街去,叮嘱她一定要把他的求爱信当面交给祝老师。 那个女学生也是没有见过世面,连去板板桥赶场的机会也很少。她到中心校后逢人便打听祝老师,说要交梁老师的求爱信。也就是说,祝老师还没看到梁的信件,全学校的老师已经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女学生费尽心思在学校打听了一个上午,总算找到了祝老师,稀里糊涂地便把那封求爱信交了出去。 谁知,祝老师看了梁见高的信件后,大哭大闹。一气之下,她竟然把信件交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手上。原来,革委会主任是她的姨父。 革委会主任把校长叫去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校长拿着求爱信后,一脸委屈。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又复杂,关键是梁见高又犯了写白字的老毛病。他在信中首先向祝老师表明说,“你是我心中二红二红的太阳”,这个可以理解。因为只有毛主席才是最红最红的太阳,说明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但接下来,他就有些犯晕了。他在信中写道:“我很想跟你耍朋友,如果你愿意,我就耍,我就跟你耍到底,直耍到革命成功……”但由于他把“耍”和“要”分不清,结果就成了,他“要”祝老师,而且一直“要”到革命成功。 那个年代,一个男老师这样明目张胆地“要”女老师,而且是多次的“要”,自然就是“臭流氓”了。这封求爱信一公布,梁见高的诨名又成了“梁要高”。这场风波让梁见高在板板桥中学区威信扫地。祝老师也气得很快调离了板板桥,到县城附近一所中心校教书去了。 梁见高原指望能找到一个吃国家粮的老婆,却因为写了一通白字,眼看着活生生的天鹅被气飞了。他没办法,便回过头想和支部书记的女儿再和好,岂料支部书记的女儿也已经嫁了人。 梁见高的如意算盘“鸡飞蛋打”,在个人问题上从此一蹶不振。直到年过三十岁,才匆忙找了一个大脚乡村女人,一个跟他一样爱读白字的女人过日子。 但是,历经挫折的梁见高却始终改不了读白字的毛病。不久,他又弄出读白字的笑话来,他硬把“山峁峁”读成“山卵卵”。他的一个学生认得这个字,当场便纠正了他的错误读音,一时间老师和学生在课堂上为“峁”和“卵”吵得不可开交。最终的结果,梁见高当然又读错了。 于是,便有野茶灞的好事者,把他读的白字前后串联起来,给他总结出一首打油诗来: 白字先生梁见高,球经不懂一把刀。 耍女朋友不说耍,偏说自己要要要。 绵阳香烟到处有,锦阳香烟买不到。 山峁不知是山峁,却读山卵惹人笑。 …… 直到1980年代,国家实行改革开放,高度重视教育事业,学校才不得不把梁见高从讲坛上撤换下来,调到乡中心校负责传达和收发工作。 这个时候,梁见高教书育人二十多年,按照职称改革的评聘办法,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小学高级教师,但却只能在学校传达室里工作着。 不经意的时候,梁见高还会石破天惊地读出一两个白字来。板板桥的教师,好多都是他当年教过的学生。他们对梁见高爱读白字的习惯早已司空见惯,处变不惊了。 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是野茶灞绝无仅有的高寿者,他活了九十九岁。 算命先生死时很安详,是晚上坐在院坝的藤椅上无疾而终的。人们发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算命先生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大概只有父亲知道,因为是父亲当生产队队长时收留了他。他在野茶灞整整生活了四十多年,父亲在世时,似乎说过他姓荆。 野茶灞人都当面叫他“荆先生”、“荆爷爷”或“荆老头”。至于背后叫他“荆算命”或“算命子”的人也很多。但荆先生很平静,他不太在意别人咋样称呼他。 荆先生自有荆先生的逻辑,姓名原来只是一个人的代号。别人叫你张三、李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你要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才行。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敢肯定,野茶灞的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甚至当作耳边风了。真正记住他这些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大哥,另一个便是我。 因为流落野茶灞时,得益于父亲的收留,荆先生与我们一家便很是亲热。大哥读书的时候,我们家还很穷,举全家之力送大哥一个人读书,日子都过得十分紧巴。 荆先生会算命,却从不给大哥算命。他对大哥唯一的支持,就是常常偷偷塞给大哥几张钞票,沾满汗渍的皱巴巴的票子。那可是经过了若干人之手,才被荆先生的一番唇舌弄到手的钞票啊。 荆先生常常对大哥说的一句话便是:“念书是大事,绝不能放弃。”也许就是他的那句话,让大哥在读书的道路上一路奔走,永不言弃,使他最终成为野茶灞第一个靠读书跳出农门的人。 荆先生算命推八字,却从不在野茶灞人面前显摆,他也很少在板板桥去摆摊。他走得很远,沿着诺水河,向上他一直走过平溪坝、金家坝、潮水坝,直到陕南的碑坝。向下他走过新场坝、草池坝、涪阳坝,一直走进壁州县城。每次出门,没有十天半月,他是回不来的。回来过后,一般也要在家里待上十天半月才会出去的。 他偶尔也讲点算命的事,却只是只言片语。他说一个人的八字,也就是命相是天注定的。算命总体上讲也就是个糊弄人的事情,关键是你是怎样去糊弄人,又是在糊弄怎样的人。 小的时候,我对他的那些略带诡异色彩的谶语,似懂非懂,也不喜欢研究那些古里古怪的词汇。我的脑子里更多的是天马行空的奇思诡想,以及漫无边际的玄妙念头。 现在看来,荆先生关于算命的表述还是有一定的科学性的。算命学,其实就是预测学,是一门介乎玄学与科学之间的学说,与封建迷信并不是一码事儿。 尽管荆先生并不神秘,更不迷信,却依然未能逃脱那场劫难。只不过,对他的批斗和管制,都仅仅局限于野茶灞内。一段时间,板板桥的造反派想来野茶灞抓他,却遇到了野茶灞人的坚决抵制。因而,荆先生在野茶灞过了一段担惊却并不受怕的日子,这应该感谢野茶灞这方土地上善良的人们。 荆先生始终一个人过日子,野茶灞人却居然无人关心过他成家的事。后来才知道,荆先生落脚野茶灞时,便跟父亲有一个约定,那就是他一个人在野茶灞生存,绝不会再添丁进口,给乡亲们增加负担的。 1980年代初,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开始日思夜想怎样尽快地跳出农门,离开这个贫穷的山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