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苏云老师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很久。苏老师不明白,开学已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了,怎么突然要把他从这个班拉下来。苏老师便去找年青的教务主任李静涛老师。 李老师和苏老师是同行,又是苏老师的高足。李老师怎么也不会忘记,十六年前,当他还是这所中学矮小羸弱、功课平平的一介寒生的时候,是班主任苏老师发现并造就了他,使得他一年以后成为一所重点师范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那时年近不惑之年的苏老师的数学课——用学生的话说——稳坐第一把交椅。可是现在,苏老师的身体垮了,虽然他自己并不在意也并不这样认为。 让李老师始料未及的是,把恩师从高三毕业班拉下的工作,校行政会决定让他先去打头阵接盖。校长说,你主管教学,又是老苏的得意门生,有些话你们师徒好沟通,你去最合适。李老师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和汗颜,让一个从前狗屁不通的学生去做一个曾经名声远播的有恩于己的权威老师的工作,对他说,苏老师您年事已高,身体有病,工作上已力不从心,该退出教学一线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现在,苏老师抢先一步找上门来了。 “小李呀,我犯了哪门子错啊?” “别开玩笑了,苏老师。到底出了什么事?”苏老师的突然到来让李老师顿时乱了分寸。李老师想转移话题,连忙让座。 “在我面前也装蒜了不是?” “苏老师,您是说……?哦,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李老师想回避已是不可能的了。 “明白就好。那——是我课没上好,学生要炒我?”苏老师顿了顿说道。 “苏老师,你我师徒如父子。几十年了,您一贯的作风谁人不知呀?” “这么说,是嫌我老了,不顶用了?” “苏老师,这两年您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李老师清楚,苏老师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尽管苏老师从来不曾因身体原因影响过教学,但五十七八的人了,学校不得不在新教师到位后中途作些调整。 “年龄不饶人啊,到底是老啰。”苏老师有些沮丧。 李老师很想安慰恩师几句,但又觉得有些口拙和苍白,甚至有些多余。他太了解恩师的秉性和此时的心境了。 苏老师走了,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中。秋天的傍晚,凉风徐徐,黄叶满地。李老师的心中莫名地生出几许酸涩和苍凉。 2、这几天,苏老师足不出户,在昏暗潮湿的陋室里潜心研习一本象棋古谱。李老师登门拜访时,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打谱。听到老伴打招呼,苏老师说:“你来得正好小李。让师娘炒几个菜,今天咱师徒俩喝个痛快。” 苏老师和小李把酒叙旧,漫不经心地谈着学校的人事,谈着学校的变迁,谈着为师的感慨。说是喝个痛快,其实两人喝的都是闷酒。苏老师说:“小李你说得对,我这么大把年纪,已不再是和年青气盛的后生争强斗胜的时候了。我总算是想开了,人到了一把年纪,总有个下坡时。” 李老师无意间瞥了眼书桌上方墙壁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横幅,心里一阵莫名的隐痛。苏老师又说:“其实我早该下了,腾出位子让后生们有机会历练历练,于己于人都好。” 李老师想起他刚分到母校的第三年,是担任数学教研组长的苏老师力排众议,在领导面前力荐他跟班上高三,才使得他有机会脱颖而出,迅速崛起成熟。李老师的心中一阵温热。他说:“苏老师,您在母校一干就是二十七年——是二十七年吧?现在学校能有如此规模和成就,您功不可没。您是闲不住的人,考虑到您的身体和师娘的要求,学校决定让您退下后每周仍带几节地理课。” “让我误人子弟?我可不敢。” 李老师无言以对。苏老师有些激动:“小李你知道,很多人对于我这快退休的老头还这样折腾不理解,其实我何尝不想图个清闲散淡,只是很多事是由不得人的。” 李老师明白恩师所指。那是六年前职评时,苏老师本可以更有资格晋升高级,可是为了照顾一个外籍老教师,苏老师经不住领导的动员开导,饮憾而退。现在职评在即,又多了些方方面面的条条框框。有些事本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加之前任主要领导多已卸职,如果苏老师不带课,今年想晋升已不是十拿九稳的了。苏老师怎能不咬牙再拼一年呢?李老师心头一颤,他很清楚像苏老师这样的老教师,在很大程度上职称已不再意味着工资和发展前途,它只是对一名迟暮之年的教师的职业和价值的认可;而作为苏老师的弟子,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晋升高级了,如果恩师今年上不了,也许退休前不会再有什么机会了。 菜早已凉了,师徒俩默坐无语。 3、苏老师和接替他工作的青年教师小许办完交接手续后,决定再上最后一节课。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李老师早早地坐在教室后,恭候恩师给这个班也给自己上最后一节数学课。趁课未开始,李老师点燃一支烟望着室外花坛里悦目的秋菊,感到无比的温馨和宁静。 苏老师神清气爽地登上讲台。依然是深灰色的中山装,依然是当年的教室和熟悉的讲台,不同的是岁月的流逝在苏老师的脸上多刻下了几道皱纹,头上平添了丝丝缕缕的银发。李老师感到当年那个思维敏捷、逻辑缜密、板书工整、语言精练而又饱含激情和启发性的教师好象又站在自己面前。 下课的铃声早已响过,李老师仍呆坐在教室后边的里角。李老师想到,就在暑假期间,几个青年教师因不满学校目前的待遇,堵在校长办公室里,递交了措辞果断的停薪留职申请,纷纷要求“下海”;而几位刚过不惑之年的教师或因评模晋级未果,或因提干调动未愿,拈轻怕重,争相逃脱教学一线。李老师百感交集,他想到有些人为官几十载,一旦组织上让其退下,心中难免不平叫屈;而作为一介普通教师,五十出头若能有机会退居二线拿着原薪混个时日则感激涕零。李老师的心中为恩师涌起一股强烈的悲怆、自豪和不平之感。 4、苏老师找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很客气地笑着问:“老苏你有事?”苏老师说:“有。” 校长说:“老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会认真考虑的。” 苏老师说:“我想搞后勤。种种花弄弄草什么的,我还行。” 校长很意外;“大材小用也没这个用法。再说你身体吃得消?” 苏老师说:“没问题。让我这把年纪再去拨弄地球仪得从头学起,不是更吃不消?” 校长笑了笑:“老苏你是公认的多面手,这谁不知?” 苏老师平静地说:“对我来说,也许这更合适一些。” 校长想了想,说:“老苏你我共事这么多年,还真没见你提过什么要求。这回我就作个主,行。” 苏老师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