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冲子的人啊,在冲子里四围的山坡上筑屋而居。晨晓或黄昏时分,各家屋顶上白色的炊烟便在冲子里缭绕打转,煞是好看。冲子里的人大多姓王,一个祠堂下来的,也有几家外姓。不知哪一代祖先到这里落了户,反正冲子里的泉井、石板路、老磨坊、黄桷树们都镌刻着许多古老的故事。老人们传说冲子的后山似一尊坐着的罗汉,所以才管这这个冲叫罗汉冲。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个冲里是要出大人物的,因为它和伟人毛泽东的故乡韶山冲地形极象。虽然冲子里的人没有一个去过韶山冲,虽然这里至今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但冲子里的人对风沙水先生的说法笃信不误。冲子外边的山都是些起起伏伏蜿蜒盘旋的小丘陵,如果站到罗汉的头上向西方望去,那白晃晃的长江水其实就在几里之外,不只是看得清楚船来般往,连江水的哗哗声也似曾听得分明。 在并村并队后,罗汉冲里的人户组合成了一个队。大家都非常高兴,接着就象抬轿子似的一股劲呦喝着把王唯民这个老兽医弄到了队长位置上。这是王唯民想都不敢想的,要满六十的人了,医了一辈子猪牛,养了一辈子蜂子,再把四个儿都喂到成家立业了,没想到在老来还拥有了这么高的政治荣誉。他不知道大伙为啥都要选他,也许是自己几十年医猪牛收费便宜,也许是谁家要蜂糖作药引子都是免费相送,也许是自己喜欢喝几两老白干,每次碰到大老爷们,都生拉活拖到自己家里一醉方休,然后无论何人相求何事,都会胸膛一热,立马答应,也许是自己平时说话就象喝麻了酒一般热情爽快,也许是无论谁家有丧事都会象个女人般哭哭滴滴,也许是无论谁家有喜事都会前往相贺,也许……王唯民也不去想那么多,从此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把头梳得精光,更加显出容光焕发的样子。他对老酒友们说,自己祖祖是前清秀才,爷爷是民国教书匠,解放后家庭被评为富农,几辈人都抬不起头啊,没想到现在自己却当了队长。王唯民在自家的的屋顶上安了个大广播,通知事情用它。晨晓黄昏时,冲子里又潦绕着大喇叭的声音,有时放的是《东方红》一类的老歌曲,有时放的是俏皮俚俗的《大老婆、二老婆》一类的内容。按辈份,王唯民比连任了两届村长的王贵还高一辈。王唯民私下里问王贵队长这个官咋当,王贵深沉地说:“跟着党走,办事勤快。”王唯民真把这八个字记到心里去了,村里不论大小会议他从未缺席,队上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到场。 眼看着又要报贫困补助表了,王唯民其实早就有了人选。罗汉冲是个偏僻乡村,经济落后,得力于近年来年轻后生到外面打工,队上大多家庭的经济才稍微有些转变。哪家日子过得如何,王唯民心中非常清楚。报贫困补助申请表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让队上的人都知道了,来说情的人格外多,这让王唯民很是为难。老婆说,防壁幺叔一家对咱们最好了,选队长时他可鼓了不少舌,一定要给他家弄点补助。王唯民是个软耳朵,不敢和老婆犟,就好呆答应了。他老婆就把这件事先给他幺叔娘说了。要表的人越来越多,王唯民心中越加有了底气,他想:这个补助可不能乱给呀,这个事处得不公道是要遭大家责骂的呀,何况也违背了党和国家的政策呀!在领表的时候,村长王贵也作了交待,要王唯民给林副乡长的表叔张得金也报一份。王唯民现在想:张得金两个儿子都在县上工作,他自己也是煤厂退休的,每月还按时领退休金,家里又无特殊困难。于是他就把队上最贫困的几个家庭报了上去。 村长在收表时,见没有了张得金的表,就问王唯民:“大叔,你怎么没弄张得金?” 王唯民说:“要表的人太多,我只好实事求是。” 王贵说:“林副乡长专门给我说要照看好他表叔,你看这事咋办?” 王唯民说:“他又没说要弄贫困补助。” 王贵说:“这还需要明说吗,给补张表吧!” 王唯民说:“我报的都是最贫困的,换掉谁都不合适呀!” 王贵说:“换老光棍李大国吧,换他不会有事的。” 说着就把李大国的表抽了出来,王唯民把表夺了过来,说:“下次给张得金弄不行吗?” 王贵没答话,迅速在一张崭新的申报表上填上了张得金的名字,然后要王唯民签字,王唯民怎么也不签。王贵说:“当干部要时刻听党的话。”王唯民没有答话。 王贵说:“这次无论如何得把张得金报上去。” 王唯民说:“才几百元钱的事,他家差那点?” 王贵生气了:“那不是多少钱的问题,再少也得弄。” 王唯民大声了:“我就不弄了,谁要弄谁弄好了。” 王贵发火了:“你不签字,我签了!” 王唯民冷冷地说:“到时有人闹的话,可与我没关系。” 村长王贵把刚填好的表撕个粉碎,“林乡长不撤了你的职!叫啥事!” 王唯民把表放到办公室桌上,就头也不回地回家了。 一个月后,队上贫困补助金下来了,没有张得金,也没有王唯民的幺叔。王唯民的老婆把王唯民大骂了一顿,幺叔一家对他们也冷淡了好多。随后冲子里有这样的传言,是几个老酒友告诉王唯民的,说村长要免了王唯民的职。王唯民听了,猛喝了几口酒,啥也没说。但此后他这个队长也没被免掉。 市上拨款要为罗汉冲修一条水泥路,大家对公路的路线走向都很关心。一天,王贵提着两瓶牌子酒来到了王唯民的家。席上,两人都喝得有点醉醺醺了。王贵说:“大叔,我们是一家人不?”王唯民说:“是啊!是啊!”王贵说:“一家人总要为一家人啊!”王唯民说:“对啊!对啊!” 王贵接着就讲了冲里马上要勘察公路路线了,王唯民就问公路线怎么走,王贵慢条斯理地说:“大概路线定了,大叔想不想公路从家门口过?” 王唯民说:“谁不想啊!” “好说!好说!”他呡了口酒接着说,“王大柱一家在外面安了家,公路可能要从他家的几块地上经过,大叔,今后他家的土地占用补助费怎么处理?” 王唯民说:“通知他回来领,不领的话,就作队上的集体经济。” 王贵说:“这样不好,不如大叔先自己暂时领着,等以后再说。这次在测公路时要招几名民工,你去的话,丈量占用土地亩数时还可以往上浮动点。” 王唯民大吃一惊:“大侄子,这怎么行呢?” 王贵说:“啥子不行!这样还稀奇吗?就这样吧!” 王唯民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王贵晃了一下脑袋,压低声音说:“本来公路的计划路线要离大叔家门口远点,是我在争取啊。” 王唯民说:“我这里是个大院子,能远到哪里去。” 王贵说:“大叔,刚才说的事觉得可以就来我家喝酒,不行的话就当我没说。”说完,喷着酒气大步出门了。 王唯民到王大柱地上看了好几遍,他也没到王贵家喝酒。 不久,冲里的公路路线测定了。先是测路线时民工队里没有王唯民的身影,后是确定的路线在经过王唯民家的地方绕了一个弯,公路离他家房屋有几十丈远。王唯民的老婆看着那个弯就骂王唯民笨蛋,骂王唯民脑袋一根筋转不过弯,才有了屋外公路的那道弯。 一天下午,冲里来了一拨穿红衣服的人。这群人远看是群整齐的队伍,走近来一瞧,有老的,有年轻的,不是城里人的样子,明显就是一群民工。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大行囊,有几个手中还提着一个大手机,不时从里面传出说话声,听来就像是带杂音的收音机。每个人看去都显得疲备不堪,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全身浸满油渍泥土。冲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看着这群外来人。这些外来人开始向冲里的人问话了,原来他们是来勘探石油的,现在要在冲里住几天,问愿不愿提供食宿。每个被问者都问食宿价格,一听说每人每天吃饭住宿共十元,冲里的人一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穿红衣服的人问哪家能提供,大伙都说到队长家吧。于是这一群红衣队伍浩浩荡荡奔到了队长王唯民的院坝里。王唯民先是一惊,听清楚了情况后,就同意了,而王唯民的老婆怎么也不干,王唯民就把老婆喊到一边作思想工作了。 “天都黑了,你说我好撵他们走吗?再说他们又能到哪家去?” 老婆说:“赚不了钱的!” “亏不到哪里去,这不能跟街上的饭店旅馆比。” “哪来那么多被条呢?” “借!” “你看那些人身上好脏哟!” “大都是打工的,将心比心嘛!” 他老婆没吭声了,于是全家人齐动手,借被子、打米、刷锅洗碗、铺床垫被,事情倒也进行得顺利。三天下来,石油勘探者们齐向王唯民两口子道谢,说他们家是招待得最好的。红衣队伍走了,王唯民的老婆一算账,多少斤米多少斤肉,花销和收入一比较,差不多完全抵消,而住宿算白提供了。王唯民赶忙劝道:“没吃啥亏。稍微吃点亏也算是为国家作点贡献嘛!”别人问他两口子三天下来赚了多少,他两口子一起说:“反正没吃亏。” 村里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守的人也想挣点零用钱。一天,王唯民打听到几里外某工地马上需要民工挑土方,价钱还合适,但时间紧迫。王唯民赶紧用大喇叭通知去挑土方的人到他家门中口集合,结果不一会就来了几十个人,岁数大的有七十多,小的也有五十多岁,有几人还有病。王唯民不好叫体力差的回去,只好先说道:“我们去把活路抢下来,报酬按人头平分。”王唯民就拖着这群劳动大军开拔到工地上。由于来抢活做的人太多,王唯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一堆土方,其它的地方却被别的人要去了。王唯民就和他带去的人一起挖吧。大概是因为劳动力的问题,王唯民他们包下的这堆土方让大家挑到天黑尽才挑完,后来分钱时一算,每人才分到三十元,而其他的民工每人多的分了一百五十元一天。有人在暗地里议论跟王唯民来挣这个钱极不划算,也有人说王唯民心意是很好的。 王贵和王唯民怎么也合不到一块去。村里修居民点,山顶上住的人必须要搬到冲里的居民点来住。王贵把政策一宣讲,该搬迁的大都搬了,最后剩下旺爷一家没搬。王贵督促王唯民去做工作,王唯民后来却来做王贵的工作了。 王唯民说:“人家旺爷一个人,六十多的人了,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旺爷不想去,也不想搬迁,更没有钱到居民点修房子,就让他不搬吧。” 王贵说:“怎么不搬了,一个人也要搬!” 王唯民说:“毛主席说具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他不搬也没多大的影响。” 王贵说:“你啊,工作不踏实,观念有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