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陕北这地方，儿女亲事都有个相亲的风俗。但是，隔着一架山，相亲的方式可能就不同。也就是俗话说的：十里乡俗不一般。

就拿我们村说吧，过去，只要谁家儿子或女儿相亲，双方老人就提前通过亲朋好友留意，相互详细打问对方家底和门风。一般只要家族里没有过“狐臭”或“吹鼓手”的“老黄历”，就会感觉门当户对。若有那两样毛病，即使男方富裕地黄金顶门或女家漂亮的如同七仙女也绝不同意。男女双方最讲究的就是这两件大事。

假如两家相互了解满意，就通过媒人，选定吉日，由媒人领着男方后生去女方家相亲。女方村子里就会有一群六七岁的碎脑娃娃，一时三更就传谣的全村老少无所不知。

这事，一般都是男方来“相”女方。女方家一大早就会把门里门外清扫干净，全家人都换上新衣裳，锅台的洋芋、白菜洗得干干净净，也在等候着客人的到来。

这时候，心情最紧张的要数女方家的女子，只见她对着随身携带的小圆镜，一遍遍地梳理着头发，说不准，口里还会噙一小片红纸，将口唇儿染上淡淡的红色。

女方老子的站在硷畔上哨探，看男方媒人领着相亲后生来了没有。村里一群碎脑娃娃们也从村里陆陆续续往女方家脑畔上聚拢着。

不多时，应着由远而近的狗叫声，对面山坡上或前沟岔岔走来两个人。一看年长者就是媒人，下边穿老腰子裤，上边是便衣衫，腰里缠一根宽腰带，脖子里挂一只旱烟锅，头上拢一条白羊肚子手巾，双手背操朝前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不管春夏秋冬，这种装扮几乎一成不变。仅是在衣裳的单薄上有所区别而已。当然，有时候，媒人也可能是女的。

那年轻后生就不同。只见他衣裤全新，腰里勒一根新皮带，敞开的制服露出鲜亮的衬衣，并将衣摆别进裤袋里。他上衣口袋里装一盒双喜牌香烟，脚上穿着黑鞋黑白袜子，鞋底鞋帮一崭新。他怯生生地紧随在媒人身后。

临近女方家，媒人常常会咳嗽一声，对身后的后生叮嘱说：去了人家窑里，你学精一点，见了女方娘的叫婶子，见了女方老子的叫叔叔，不要老偷看人家女娃娃，看人要稍眼看，不要直挺挺家像个愣头青，叫人家一看不是瓷脑样，就是酸眉溜眼，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这亲事就算黄了！

看对看不对，都要给女方娘老子，双手端茶递水，烟火不分家，见了谁你都要给人家散根烟。若真看准那女子，就见我出门，你找机会，对那女娃娃递达的说上一半句话。要是么看对人样，就礼貌的吃了人家那顿饭，找个借口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再补充一句，人家问你什么，你回答不上来，我给你递达一半句，你就赶紧接话茬说下去。

记住了。相亲后生一边说，一边稍微立正，下意识地勒一下腰带，摸一摸口袋里没打开的《双喜》牌香烟。，然后再把裤子往高提一提。

这时候，一群碎脑子娃娃大呐二喊，快看！新女婿来了！

再说女方家的女娃娃，一听脑畔红火热闹的声音，就赶紧钻在背仡佬，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小圆镜，羞涩地照一照，就满脸通红地钻在灶火圪佬，头也不抬地去烧火。女方老子急忙出去迎客人，女方娘赶紧指头点一下女子的头，对女子重复着说：“一会人家进门，不要忸怩，大大方方站起接待客人，倒水递茶要双手捧上，见了媒人老的要称呼爷爷，小的叫叔叔。不敢悄悄家，一句不吭，老低头，人家还以为你是憨女子哩。”

女子娘的还在唠叨，女子却满脸通红地抿嘴一笑，说：晓得了，你不要说了。

“你要是没看中那后生，也要强装出礼貌，不敢找借口出门就不见了，你一定要给娘老子装人哩，应付好这门看客，吃完饭人走了，咱再想办法给他们说，就说，而今这女子还觉得她小哩，再过二年再考虑，人家大人就晓得什么意思了。”女娃娃依然微笑着点头应承着娘的絮叨。

（二）

门吱呀一响，客人进来了。女方娘的双手撩起灶裙抹了把，就赶紧从灶台往门前走，连声夸奖说：“好娃娃，懂礼貌，快坐下。他叔叔你脱了鞋坐炕上。”没等话音落地，一群碎脑子娃娃，一咕隆全部门外涌了进来，把相亲后生炕栏上吊的两条腿挤的没处放，只好盘腿坐在炕沿处，随手掏出口袋里的“双喜”烟，先给女方老子点上一根，再给媒人递烟时，媒人就说：我吃不管那纸烟，还是旱烟抽得过瘾。

大人们也不吼喊地上碎脑子娃娃出去，好像有他们打阵更有喜庆似的，所以就任他们挤来挤去。这一群碎脑娃娃有男有女，有吊鼻涕的，有豁牙漏齿的。都睁着圆咕隆咚的眼睛盯着相亲后生，有的看脸、有的看穿戴、有的看头发，直看得相亲后生抓耳搔腮，火烧火燎，只好躲着碎脑子娃娃的眼光，故做了一种观察的姿势，扫视屋子墙壁上的纸画。

女方娘的对着灶火仡佬喊：女子，你把茶盘给客人端炕上来。女子低声“噢”了一声。羞羞答答地低着头，老半天才端一盘茶水上来，脸红的像一颗熟透的苹果。她看也不敢看媒人一眼，在给相亲小伙倒水，她怕的脸都没敢抬一下，就赶紧心慌缭乱的退在灶火仡佬，心里忐忑不安的就怕她妈再一次叫她。于是头垂的更低了，脸又红又热，好似灶火里的火焰一样撩人。

这时候，女方娘老子看着相亲后生，找借口问这问那，用试探的口气，看看这后生憨不憨，实诚不实诚，通常问话是：你们村分产到户，家家户户吃饱吃不饱？

能哩，而今人对自家自留地可勤快哩，年年粮食堆满仓。相亲后生麻利地回答着，他知道这是女方家一定会问的话，这也是暗地里早已通常流行相亲女方要问的话，早背诵的滚瓜烂熟。

嗯，听说你们村有个二流子，不务正业，婆姨娃娃跟着受罪哩，如今光景日子过的咋样了？女方娘老子一边问，一边察言观色，看未来女婿脑子灵动不。

相亲后生一愣，事先没准备过对答这个问题呀。没等反映过来。媒人就赶紧接茬说：“好着哩，这几年种了一片大西瓜……”

相亲后生就机灵地赶紧接住话茬继续说：“一年亩产量达几千斤，一斤西瓜一毛三分五钱，这样算下来，收入可不小哩。”相亲后生就一边掰手指，一边头朝窑顶，翻着眼皮细算着，一会儿就掐算出正确的数额来。女方老子的也赶紧掐算半天就说：“哈，这娃娃脑子真灵动，一下子就算开这么麻缠的瓜钱，好着哩，而今只要说话不憨，算账能拨巧，就是农村过光景的好把式。娃娃娘的，快给咱拾掇碗筷上来，吃饭。”

女方娘的走在锅台前，仔细留意了一下自己的女娃，只见她听见父母问话这一幕，悄悄满意地偷笑哩。但她只听见声音还没看见人样，心里盘算一会端饭，一定偷着斜一眼。

女方娘的就说女子，你不要烧火了，赶紧站起洗一把手，回头把锅里饭菜给咱端在炕上，让客人快吃饭，走了这么长的路，一定饿坏了。

女娃娃就羞羞答答站起来，斜着身子往前挪了几步，洗手瞬间，相亲小伙就观察到这女娃娃个子高高家，红袄绿裤，轮胎皮筋扎着双辫子，脚穿红平绒新布鞋……

媒人一声干咳，相亲小伙就心领神会，赶紧把头低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时候，碎脑子娃娃就小声议论开了：这后生比前村黑女家相亲的后生看起来灵活，黑女家那相亲后生，进门低头到走的时候都是低头扣指头，老实的问一句说一句，你看看这个后生，还敢抬头看三女的背影哩。一群碎脑子娃娃说着就哗然大笑，满脸豁牙露齿，又笑着你推他，他挤你的东摇西摆。

三女端着一盘子饭菜往炕边走，脸被热气腾的抬得高高家，依然羞涩的表情有几份动人之处。她刚稍眼看了一下盘腿坐着的相亲后生，一不注意，俩人都稍眼的余光正好碰撞在一块，于是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这一幕早被一群碎脑娃娃看在眼里，他们大笑着嚷道：“相对了！”接着就开始数着相亲后生吃了几个馍馍。通常来说，相亲后生吃饭一般就是意思一下，不能吃的太饱，否则人会说看那憨吃相。这次也不例外，吃了三个馍馍还半饱的相亲后生，听见碎脑子娃娃给他记着数额，就赶紧放下碗筷，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媒人就不同了，吃的就是女方白馍馍，喝的就是男方家的《西凤酒》。不为这一口吃喝，谁麻烦的在两家跟前都要说好话哩，跑腿撮合这门子喜事容易么？

饭吃完了，媒人装着出门上茅房，女方娘的不失时机地端一盆猪食去喂猪，女方老子的也故意赶着一群碎脑子娃娃快回家去吃饭。屋子里就留下相亲后生和收拾碗筷的女娃娃了，如果两个人都相互看上了，就会利用这个机会抵达一半句话，如果都不愿意，就会沉默寡言地等待媒人回来。

这时，他俩就会听见门外一哄而散的碎脑娃娃们，跑老远了还在呐喊：“三女给相亲后生笑了，相亲后生和三女正说悄悄话哩！”

窑里俩人不由地对视一眼，就又一次不好意思地各自扭头笑了。

（作者：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