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高考的时候,古秋山为乌梅打了一架,被学校开除了。 乌梅放学后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突然几双大脚挡在了自行车车轮前。乌梅抬头看见了几张变形的脸,熟悉的不熟悉拥挤在一起,古怪的猥亵的笑堆在那些脸上,像冷不丁碰上一群鬼怪。 她惊恐地后退,自行车却像上了锁,拉不动,牵着她。她慌了,四顾求援,目光正好落在路过的同班同学古秋山身上。这个身材矮小的男生一下被乌梅求助的目光揪住了,他停下脚步,在路边捡拾起一根树条,横着扫了过来。 乌梅记不得,当时古秋山如何单枪匹马驱散了那群混混。当她俯下身,扶脚下的自行车时,看见两颗带血的门牙滚在地上。她抬起头,看见古秋山淌血的嘴角,黑红的血。乌梅尖叫了一声,从口袋了抖抖地掏出一只手帕。洁白的手帕塞到古秋山手里。 这事,不胫而走,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校长叫古秋山写检查,古秋山梗着脖子说,我是见义勇为,不表扬也就算了,还写检查?校长说,反了你,罚奖,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古秋山还是梗着脖子,斜眼看着校长。其实他平时看人也是这样铁着脸,斜着眼,一副无端轻蔑的神色。校长不了解他,以为他在挑衅。 他的表情激怒了校长,校长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把他开除了。 一个晚自习,古秋山都在收拾书和作业本。全班同学心里都知道古秋山被开除,是为乌梅打架被开除的。对这个上学期刚从乡下中学转进来的插班生,大家既心生敬意,又心怀嫉妒,略略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这个脸色铁青,身材矮小的家伙,凭什么就和乌梅扯上了关系,那天英雄救美的干嘛偏偏是古秋山,不是别的男生?乌梅是他们班的班花,哪个男生不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可偏偏找不住机会,却让古秋山逮着了。没看乌梅在那里哭得多伤心,她是在为古秋山哭呢。坐在她身边的同桌安小雅像一堵墙一样就着她,安小雅就是乌梅的一堵墙。 古秋山提着一编织袋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他仰着头,一脸的倔强与不服,像一头桀骜不驯的骡崽。乌梅靠在安小雅这堵墙上,旁若无人地哭了一个晚自习。 之后的几个星期,乌梅乌云密布地抑郁着,安小雅也跟着乌云密布的抑郁着。班上的同学都说,安小雅和乌梅就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是两只连体的蚂蚱。其实,安小雅和乌梅并不是一条道上来的人。安小雅来自农村,她看起来很土很安静,略略有一点自卑。她说话少,学习好,性格温和地像一池暖春的湖水。和安小雅相比,乌梅活跃得像只麻雀,到处能听见她“喳喳”的叫声。她一进教室 ,就像一块透明的吸铁石,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和安小雅坐的地方,常常被她的美照的一片明艳。而教室的其他地方瞬间暗淡去,空荒下去,似乎除了她俩,班上再没有女生了。 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她俩成了同桌。三年高中,换了无数次座位,她俩总是想办法和别人调换,终是坐在一起。在全班同学眼里,安小雅和乌梅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让男生羡慕,女生嫉妒。那时候,小县城的校园里还不知道有同性恋一词,如果知道,别人准以为她俩在搞同性恋。 和乌梅比,安小雅没有故事。如果有,那就是她受罪的爹娘,困顿的家庭和贫穷的山村。她觉得同龄的乌梅,有资格有条件享受恋爱,享受快乐,享受自由,她是城里的孩子,是有好家庭的孩子,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是天生漂亮的孩子。而她什么都没有,她常常因交不起伙食费而向乌梅求助。乌梅悄悄把家里的粮票、钱弄出来,给安小雅交伙食费。她的贫穷让她不敢奢想任何与快乐有关的事情。她只有埋头苦读,才对得起她家的贫穷。乌梅对安小雅源源不断的接济,让她俩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可在挤高考的独木桥的时候,安小雅幸运挤了过去,乌梅却挤落桥下。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安小雅在乌梅家的小床上,说了一晚上话,流了一晚上泪。安小雅说,乌梅,我宁愿考上的是你,不是安小雅。乌梅说,小雅,你学习好,考上大学,你家就有指望了。至于我,本来就没好好学,落榜是预料中的事。安小雅说,你打算复读吗?乌梅说,不了,我爸说,让我上班,县一中图书馆有个管理员的职位,他在想办法给我弄。 夜深的时候,她俩说到了古秋山。 乌梅说,被学校开除后,古秋山来找过她。 古秋山开门见山地说,要她做他女朋友。乌梅说,你没看见古秋山那样子,像个严肃的无赖。 你答应了?安小雅问。 没有。 那你拒绝他了? 也没有。乌梅一脸矛盾的表情。 没答应也没拒绝,那你跟他怎说的?安小雅不解地看着乌梅。 我说,考虑一下再说。他说,不着急,慢慢想,想好了,告诉他一声。然后他就像一阵冷风,卷起一溜尘土,消失了。乌梅说着,眼睛里掠过一丝歉疚。她最后说,古秋山穷,样子也不好看,可他为我打架的时候,真像个英雄! 安小雅预感到乌梅会投靠古秋山,她从乌梅的口气里听出了味道。 果然,两个月之后,安小雅背起行囊,站在小县城火车站的站台上时,来送她的除了乌梅,还有古秋山。古秋山像一颗棵铁青的低矮的冬青树立在乌梅身边,一种极致的不协调,让安小雅脑子里立刻蹦出那句俗话,一朵鲜花和一堆牛粪。乌梅似乎并没意识到古秋山是牛粪,在她眼里古秋山就算是牛粪,也是上好的底肥,可以滋养它这朵鲜花。 火车开进站台,乌梅与安小雅紧紧拥抱,二人泪流满面,近乎生离死别。乌梅说,小雅,记得给我写信,一天一封啊!安小雅点头,说不出一句话。上了火车,隔着车窗,她俩手还死死扣在一起,直到火车开动,才万般不舍地松开手。随着列车呼呼地向前驶去, 乌梅和古秋山像两片树叶“唰”一下就飘到了安小雅的视野之外,她忍不住贴着车窗上哭起来。乌梅在回家的路上,脸贴着古秋山的胳膊哭了一路。 古秋山说,小雅上大学,是好事,你哭个俅哩。 乌梅说,你哪懂,你不懂! 二 乌梅的婚礼设在古秋山的老家石头岭。乌梅的爸爸不同意她俩的婚事,乌梅就悄悄偷走户口本,与古秋山领了结婚证。生米做成熟饭,爸爸拗不过女儿,只好草草为她准备一些嫁妆。 安小雅接到乌梅的信,连夜请假,坐火车回到了县城,坐了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了古秋山所在的镇上,又从镇上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才找到石头岭来。安小雅不明白乌梅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就嫁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至于古秋山,安小雅对他一开始就没有好印象。对,他看起来,就是个无赖。可是乌梅既然选择了古秋山, 作为朋友,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祝福她吧,她在心里默默念了数遍。 洞房花烛夜,古秋山喝得大醉。闹洞房的散去之后,乌梅悄悄从洞房跑出来,钻进安小雅睡的老土窑里。黑洞洞的老土窑,细细碎碎有老鼠撕扯布片的声音。 乌梅说,小雅,我睡不着,咱俩说会话,好久,没跟你在一起说话了。 安小雅说,嗯,我也睡不着,可是新婚之夜,你不该跑出来。 乌梅说,他喝醉了,睡得死猪似的。 安小雅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可我不知道你咋想的? 乌梅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咋想的,跟古秋山在一起,我好像就不是我自己了,他控制了我的思想。他使了魔法了。 安小雅说,是你自己鬼迷心窍,这山大沟深,你将来可咋办呢? 乌梅说,看你个死脑筋,我和古秋山不打算在村子里生活,结完婚,就到城里租个房子,我爸说,帮他找份工作。 安小雅说,那样也好,村里苦,你不知道村里有多苦。 乌梅说,知道,一看古秋山爹娘那一脸的沧桑就知道村里人有多苦了。 安小雅用五百块钱奖学金买了一对小瓷人送给乌梅。小瓷人洁白光滑,晶莹剔透。乌梅搬了几次家,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放在床头,天天看着。古秋山说,不就是一对小瓷人,看你,像老爷一样,天天供着。乌梅说,你哪懂,你不懂! 乌梅和古秋山开始住在乌梅的娘家。乌梅爸是亲爸,妈却是后妈。乌梅爸在家的时候,后妈满脸是笑,叫乌梅叫的比亲闺女还亲,乌梅爸一走,后妈的脸就黑封得比铁还黑还冷冰。乌梅知道后妈不待见她,古秋山也不想后妈的脸色,二人一合计,就在小县城靠近铁路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平房。小平房很暗很潮湿,放了一只床就满了。他们不得不在屋檐下支起个火炉子,弄了个简易厨房。下雨的时候,呼呼的寒风裹夹着冷雨,就把火炉子浇灭了。他们得一次次生火。但总比在家里看后妈的黑脸舒心一些。安小雅放假回来的时候,下了火车,第一站就到乌梅的小平房歇脚。住上一晚上,才回老家去。他们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乌梅说古秋山,说他后妈,说那些结了婚的或没结婚的同学,说以前在学校时的快乐时光。安小雅说大学校园里的那些事,说比小县城大很多的城市里的街道,高楼,男孩女孩的那些事。安小雅告诉乌梅,她也恋爱了。 乌梅睁大了眼睛看着安小雅问,他是谁? 安小雅眼睛里闪着柔润的光,她说,你大概也认识,咱们班的同学,古佟。 古佟?乌梅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哦,她尖叫起来,是他,那个坐在最后一排像个书呆子的男生,瘦瘦的,高高的,戴近视眼镜。是他吗? 安小雅点头。 乌梅说,上了三年高中,我没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他就像块木头,早被人忘干净了。 安小雅说,他其实一点也不木头,他上的大学和我在一个城市。上大学后,他变得很活跃,经常到我们学校来找我。还和我们一起跳舞。他写了很多文章发表他们学校的校报上。他还组织了一个诗社,我也参加了。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乌梅突然有点懊丧,她说,乌梅,我后悔没好好学习,看你们多好。不像我现在,住在这小黑屋。古秋山每天骑着一个破摩托车在城乡之间奔波,做一点粮果蔬菜的小生意,我爸也没给他找下个合适的工作。乌梅说着,眼眶就湿了。 看来乌梅确实有点后悔了,安小雅悄悄地塞给乌梅一些书,让她抽空读读,如果她还想考,还来得及。乌梅开始还有点信心,想去复读。可是看了几页书,就烦躁起来,复读的念头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大学毕业后,安小雅和那个叫古佟的男生一起回到了小县城,分到县一中当老师。本来两人还没打算结婚,但正赶上县一中分房,二人为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匆忙领了结婚证。 安小雅和乌梅由昔日的同窗变成了县一中的同事。安小雅教语文课,是代课老师。乌梅在图书馆上班,一有空,她就跑到安小雅所在的语文教研组,来找安小雅聊天。乌梅不想回家,就在安小雅家蹭饭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