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金黄的圆月,粉墨登场,喜滋滋地打从远处天桥山的山背后,跃上了天际,彻照着人迹罕至、原始况味十足的齐天坡猴山。刹那间,古老的山崖、陡峭的岩壁、婆娑的古树,全都沐浴在如水如乳的湿润月光中,迷离如梦境。一袭袭缥缥缈缈薄如蝉翼也似的夜幕,笼罩着猴国。猴山月色,端的是分外迷人哩。 两个小沙弥们拍着手欢呼:“月亮婆婆,笨手笨脚;来到我家,要讨茶喝”! 对月感慨多;众多武僧们高兴得按捺不住,一伙子人三蹦两跳,瞬间堆迭成一个大肚罗汉,扎煞出无数只手来,形同三和庙佛堂前画壁上的千手观音,要把天上的那轮明月摘了下来,生吞活剥,分掉吃掉。“小沙弥们,小把戏们;我们把月亮给摘了下来,你们可要好生地接住;摔烂了可要赔钱的啦;哈哈哈哈”! 张铁扇仙姑接住声说道:“老施主,麻烦你把那行囊打开,让僧人们把月亮放在行囊里面,背回落红庵去嘛”! 瘸腿老二看着出家人们那一副副乐开怀的模样儿,便忍不住亮开嗓门子唱了起来:“和尚尼姑笑嘻嘻,天狗吃月好稀奇。月亮不是大西瓜,和尚没有大肚皮”。 出家人们一听,老光棍又在冷嘲热讽,吃他们的豆腐了。于是,他们又不约而同地一哄而上,抓脚的抓脚,提手的提手,把个瘸腿老二生拉硬拽到万丈悬崖边上,学那老猴王扔小猴子们的作派,就要把瘸腿老光棍活活地给扔了下去。这一举动非同小可,直吓得那索有恐高症的瘸腿汉老光棍大声大气地求情告饶:“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杀生;饶下我一条老命吧,我免费唱歌给你们听”! 顿时,张铁扇仙姑便有如过堂审讯窃贼也似地盘问:“老施主,不含糊;你倒是说明白,唱多少支山歌啊”? 和尚们也有如跟班衙役般跟着海吼吆喝了起来:“实话实说,撒谎掌嘴”! 求饶归求饶,僧人们依旧故伎重演,把个瘸腿汉老光棍荡出去又收回来,油槌榨油也似地前后摆布着,不依不饶。瘸腿老二动弹不得,便悬脚悬手地又唱了起来:“武僧沙弥张仙姑,救人一命胜浮屠。你们若是杀了我,念尽弥陀难成佛”。 一行僧、俗人等,假戏假做,闹闹咧咧,好不快活!直把个齐天坡猴国,闹了个沸反盈天,地覆天翻;僧、俗人等,人人闹得个不亦乐乎。 月亮升上天空啦!此时此刻,满山的猴子们不用人喊,也倾巢出动,纷纷跑到报春台前的聚猴草坪上,一个个扭扭捏捏,你推我搡,闪扑腾挪,尽情地嬉戏,尽意地玩耍,上演猴戏,卖弄风骚,痛快淋漓地消遣那美好的月夜。猴子们喜欢月亮,由来颇久;猴子们水井捞月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每逢有月亮的晚上,就是猴山上的嘉年华狂欢夜;除了瘟猴和病猴外,少有能窝在猴窝中不跑出来的。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明月当空,夜美如画。张铁扇仙姑一行人等,人在猴山上,归心直似箭。出访猴国,大功告成。这当儿,张仙姑惦念着离离老庵主,瘸腿老二惦念着一谷老法师;两个小沙弥和一众武僧们,惦念着三和庙斋厨里那些个美味可口的斋饭和斋菜。大家都顶着烈日攀爬齐天坡猴山,辛苦了一天;饱受猴子们的窝囊气,也跟着窝囊了一天;眼下乘着风清月白夜色凉,正好下山嘛。猴子们能够在三和庙、落红庵里积年累月地讨营生,人却难以在蛮荒猴国里借宿上一个晚上。质而言之:人是人,猴是猴,人和猴子们的进化差异,可是要以亿万斯年为单位来计算的哟。 说到要下猴山,僧人们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须拍拍大腿扭扭屁股就溜之大吉了。出家人们一惯崇尚的是清静,风花雪月,尘思俗虑,不落涓埃在襟怀。本来呢,在猴山上看月亮,原本是别有一番情趣的事情。毕竟嘛,张仙姑只看过落红庵里的潭湾月;僧人们只看过岩人界前的山头月;瘸腿老二只守过西瓜地里的窝棚月。得看猴山月夜景,全靠着隔世修来的缘份儿呢。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写下的月亮胜景,堪称神来之笔;给后世的读书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千古绮丽情怀。你看:“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牛斗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齐天坡猴国里虽然没有横江之白露;但一望而去的群峰峻岭,逶迤连绵,形同那万顷波涛,横亘在天底下,让人一眼望不到边际。更有那群山众壑间掀天揭地的松涛嘶吼声,如同惊涛骇浪在发怒生威,使人为之惊竦在心,欲罢不能。 苏轼不见猴山月,山月曾经照古人。免费的月景不看,岂不冤枉哟。 一行人中,对猴山月夜美景最为牵肠挂肚,最为难割难舍的,自然是非瘸腿老二莫属的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只因爱唱山歌的人,其感情要比其他人丰富,其灵感要比其他人活泼,其思维也要比其他人缜密。僧人、尼姑者流们,敲木鱼,坐蒲团,面壁打坐,持经诵典,乃是其当家本行。倘若要拿他们来和瘸腿老二山歌王相比,那简直是将天来比地,没有任何的可比拟性。出家人们只要把庙门一关,完全可以做到身外之物不关情。而在庙潭湾一带,有着山歌王桂冠在顶的瘸腿汉老光棍,倘若要他对月不当歌的话,那简直是没法儿活下去了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瘸腿老二爱月爱歌,其来有自。想当年,老伴儿健在的时候,瘸腿老二厮守在那数尺宽窄的西瓜地窝棚内,对着山风喊山,对着明月飙歌,那该是何等烂漫的事情。西瓜地头,滚圆滚圆的大西瓜,瓜连着藤,藤连着瓜,滚落了一地,缠绵了一地。瘸腿老二唱啊唱,唱落了亮汪汪的月亮,唱醉了清悠悠的河水;唱酣了朦胧胧的山梦,唱稣了寂寥寥的晨星。 有时候,山路上传来了一阵稚嫩的叫喊声,那是小孙子周小龙给他送凉水,送煮包谷来了;怕爷爷唱山歌唱饿了嘛。有时候,弯弯山道上,晃荡着一条模糊的人影,那是老伴儿给他做伴来了;怕老头子孤单,唱歌没人听嘛。嘿嘿,老伴儿还格外地还多出了一层心眼儿;人老心不老,皮皱歌不皱;瘸腿老歌王的山歌颇具杀伤力;万一擦枪走火,误伤了别人家的女人,那岂不是要给美满的婚姻添堵了嘛。 瘸腿老二被僧人、尼姑们作弄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间灵感陡地上了心来;他不想走了。他要留下来唱一宿山歌哩。时间能够创生出一切,弥足珍贵;时间也足以毁灭掉一切,铁面无情。猴山一刻值千金,过了这个村,只怕没了那个店;错过了今宵,没法弥补哟。此时的瘸腿老二,并不想着急上火地要下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猴山上的全部行程,可以说完全操盘在张铁扇仙姑的手中。别看她只是落红庵中一个粗使的尼姑,有老庵主和老法师的双重使命在肩,庙、庵两处的僧人、尼姑们,谁敢不听命于她了嘛。只要张铁扇仙姑点点头,一行人等在猴国里多呆上一个晚上,自是不成问题的嘛。 于是,他便试探着向张仙姑发问:“张仙姑,对月当歌,人生几何。这猴坡上坡陡路黑的不好下山,咱们何不就在猴山上停留一宿,明天早上再下山不迟的嘛”。 谁料张仙姑闻言后,却钢火十足地反问着说:“老施主,你既然赖着不想走,那就干脆留在猴国里,越庖代厨当那老猴王得了吧。倘若你真留了下来,那三和庙和落红庵就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再也不会发生猴子们闹庙、闹庵的灾难了哟”! 更有一个嘴皮刻薄的武僧跟着对瘸腿汉老光棍说:“老施主,你真不愿意下山,何不就让张仙姑给你做媒,留在猴国里给老猴王当驸马爷吧”! 一句话刚出口,逗乐得一众出家人们捧腹大笑了起来。虽是玩笑话,却惹得瘸腿老二哭笑不得,下不了台阶。他赶紧扯住了那和尚的大耳朵,边骂边说:“秃头光棍!出家人不妄语,你倒是在胡乱嘀咕些啥嘛;该罚,该罚!”瘸腿老二一边说,一边把背脊上的硕大行囊解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套在了那大话武僧的肩膀上。哼,龚红尼姑我尚且不感冒,你小秃头八成是斋饭塞了喉眼,乱喷喷哩。 那武僧见惹祸上身,脱身无门,便对着瘸腿老二说:“老施主,你这百宝行囊可是个宝物,岂是人人都可以背得动的嘛。倘若是没有张仙姑的放话,我可是爱莫能助的哟”! 张仙姑听了,便不以为然地对那武僧说:“老施主想是背行囊背累了,才故意找借口不想下山的了。你就替他代劳一回嘛”。 有个平日里喜欢与人为善的软心肠武僧,看到瘸腿老二不愿下山,便有意助人为乐,成全了老施主一回。老施主偌大年纪,跟随着大家上猴山,关键时刻舍得出力卖命,帮大家解危脱困,功不可没啊。就凭他刚才翻着空心斤斗,跟猴子们抢夺百宝行囊的那份执着心劲儿,就足以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了。人不是铁打的;好不容易上得猴山,气都还没喘平缓呢,这就又得下山了。咱们年轻和尚们尚且吃不消,何况是老年施主嘛;岂不让人够呛! 于是,那善良武僧便把瘸腿老二拉到一边,对着他附耳低语道:“老施主,我来给你献上一条好计,管保你今晚百分百不用下猴山了。这样,你老人家就可以安心留在在猴山上,看月亮看到天破晓,唱山歌唱到天破晓。等到太阳出来了,咱们大家再一块儿下猴山,有何不可了嘛。” 瘸腿老二闻言后,便连忙问道:“敢问小师父有何高招,请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倘若有可行之处,有助于我留下来,我定当采纳”! 那武僧便继续说道:“老施主,恕我直言。你本来就瘸着一条腿嘛;白天走上坡路倒还勉乎其难。可是,要在夜间走下坡路,颇有不方便的哟。万一你没弄好摔上一跤,扭伤了腿,那就更是划不来了!更何况你还要背上如此大的一个沉甸甸行囊,岂不活活受罪。刚才你说过:来自沩山寺的那位游方僧人,因被村姑的黄牯子牛挤下了陡坡崴伤了脚,结果就留在村姑家里撒赖着不肯走了。现在我来佯装着背你下山;走下去没多远,我便假装着摔了跤,把你的脚给摔伤了。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不走了嘛”。 那位刻薄武僧的话,自是颇让瘸腿老二为之难堪了一回。而对于这位善良僧人的鬼主意,瘸腿山歌王却又感到颇难领情。哪怕僧人的用心是好的,但仍不失为一个馊主意嘛。瘸腿老二心想:哼,馊主意,鬼主意,偷鸡不成蚀把米。齐天坡猴山上,路狭草深苔滑;夜色迷蒙中,要是两人真的骨碌碌滚下了那无底的深渊里去,只怕有再美的月亮也没法子看了;有再多的山歌也没法子唱了哟。再说了,就算没摔下悬崖里去,既然口口声声说脚被扭伤了,还好意思去看月亮,还好意思去唱山歌吗?就算成心要骗人,多少还得讲究一点儿智商嘛哩! 于是,瘸腿老二心想:既然没能留下来,那就走为上计嘛。 这时候,齐天坡老猴王和那受伤的猴后,相邀着给张仙姑一行人等送行来了。在张铁扇仙姑的两次精心治疗下,猴药灵验,手到痛除。那受伤猴后的伤情,十成业已减去了七成;只须再好好地调息上一个夜晚,待到天放亮后便可以无大碍的了。离别在即,那受伤的猴后对张仙姑千恩万谢,依依不舍;其情可感,其意可悯,只是说不出口来。那些个逃遁回猴山的庙猴和庵猴们,也全部都聚集在了聚猴坪前,要跟着僧人、尼姑们重新返回庙潭湾,再度到那庙、庵里去值勤上岗,履行猴责。古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吃惯了米箩,不屑于再回到糠箩里去。人界和猴界,概莫能外。庙猴、庵猴们在庵堂和庙堂上生活了若许年,受到僧人、尼姑们文明教化的影响,猴性已被淘汰了不少。倘若再要回到猴山上去讨那原始野蛮的猴界生活,自是万难适应的了。 月色下,人、猴一行长长的模糊身影子,直朝猴山下的庙潭湾,逶逶迤迤地移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