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庙半坡上,老鸭客好比那天尊菩萨下界一般,乘着徐徐山风,学那列子御风,打从三和庙山腰庙庭外,飘飘然降落到八肉鸭棚河滩前。菩萨下界,自有使命;鸭客归位,人安鸭稳。只因声若洪钟的老鸭客该出手时就出手,居高凌下一声吼,使得孤女坟前咿咿哟哟、聒噪不辍的山歌声,刹那间有如被掐断了情歌线线也似的,应节戛然而止了下来。然而,调情山歌虽是停歇了下来,但那释之难去的诸多疑窦,却依旧在女乞丐姐姐和龚阳小后生们的肺腑中安营扎寨。 可不是嘛,当女乞丐姐姐猛可里听得鸭客老哥子在气急败坏地喊叫着周爱铁的名字时,这一惊自是吃得非同了小可。怎么说好呢?哎有了;就仿佛是那饿瘪了肠肚的肉鸭们吞吃了老螺蛳壳后,张着口结着舌鼓着眼儿,囫囵吞枣般咽来咽去就是难以咽下肚去。惊魂动魄如此,老鸭客牛皮轰轰的阳刚魅力,足以泣鬼泣神的嘛。 女乞丐忐忑满腹地朝着龚阳小后生说:“龚阳,周爱铁那混大小子领衔对着咱们的肉鸭棚飙唱情歌,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哟。也不知是咋弄的,他昨儿晚上在孤女坟前歪闹瞎咧了整整一宿哩;家人们以为他酗酒后沉潭了出事儿,害得周小龙叔侄数人深更半夜地摸上庙潭湾,挑灯打火地来寻人。唉,真也是的,想不到歪瓜裂枣们穷折腾,瞎捣蛋,竟然胆敢在青天白日里来挑衅咱们的肉鸭棚,着实让人好不受用哟。只是一个巴掌拍打不响,一唱一和才是不同凡响;不知道跟着周爱铁那王八蛋沆瀣一气、凑伙扎堆儿地前来喊歌助势的那个黑客哥们,究竟会是谁了嘛”! 龚阳小后生,原本就被莫明其妙地蒙上了一头凄迷的雾水;听得女乞丐姐姐在发问,他除了上下翻动着白眼珠子而外,哪能知情了嘛。这不,在他静思默想了一回后,便酸不溜秋地搭讪着回答说:“鸭棚姐,管他是谁,你走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听到龚阳小后生如此草率地作答,女乞丐姐姐难免要气上心头来。她没好气地朝着龚阳斜瞪了一眼,嘴里冒火冒烟地说:“龚阳,我问你:哪有野男人们躲着藏着吼唱情歌,女人们竟然会自动跑上前去看场的道理嘛。那岂不是明摆着被男人们的迷魂歌打动了芳心,自愿上钩了嘛”! 女乞丐姐姐说完,气咻咻不打一处来,眉眼间显露出对龚阳小后生一脸的不屑。 龚阳见状,连忙陪不是说:“话说得难听了;鸭棚姐姐多多包涵才是呢”。 龚阳小后生哪怕对女乞丐姐姐情份再深,但毕竟惦念着龚家寨家中的老父与老母,一百个放心不下。老父瘫痪在床;老母亲虽然勉强可以下地走动,但眼瞅着家中稍重的活儿都无能为力,哪里离得开儿子龚阳的照料了嘛。龚阳其实已作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倘若鸭客老表哥真的因事滞留在三和庙不能回归,龚阳也得先返回龚家寨家中一趟;待到把家中诸事安排妥贴后,再请族人们为他照顾一宿两位老人;然后他再返回庙潭湾八百肉鸭棚里来陪着女乞丐姐姐守夜。那两个吼唱山歌的野汉男人们不离不弃,对着肉鸭棚唱个没完没了;鬼知道他们安的是好心还是坏心哟。 现在好了;老表哥日头刚刚偏西就返回了肉鸭棚,龚阳小后生完全可以放心回家了嘛。他和女乞丐姐姐虽然彼此之间互换了心灵的密电码,但毕竟事情发生得太过仓促,哪怕两人好得如胶似漆,这事儿一时半会的可绝对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呢。 就连女乞丐姐姐都会为之犯疑发怵的人和事儿,龚阳小后生更是一脸的茫然,心中当然是没谱没数的了。哼,瞎子们谈天与说地,哪怕是磨破了三层嘴皮子,依旧说不出到底是方还是圆来;龚阳也不能例外。倘若要问那凑热闹的后生子究竟是何方的神圣,那唯有周爱铁一人心知肚明的啦。至于提起周爱铁来着了嘛,倒是让人如雷贯了耳。每年夏、秋季节,瓜客周爱铁惯常于走街串巷去兜售西瓜;其西瓜周大郎的热络知名度,远远超过了那知名度颇高的王婆卖瓜;方圆数十里地面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了啊?再加上他的家父瘸腿老二山歌王的赫赫顶戴在头在脑,爷儿俩的鼎鼎大名硬是有如泰山高高来压顶,只怕把人给吓傻了没药可医哩。 红花还须绿叶扶,唱戏要有乐器配;为周爱铁那大小子唱情歌衬板托眼的黑客哥们,姓甚名谁?何许人也?挑衅肉鸭棚,调戏鸭棚姐,自是罪责难逃;把幕后黑客揪上台来,扒掉其画皮,让他的丑恶嘴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咱们何妨为女乞丐鸭姐和龚阳小后生子们释疑解惑一番嘛:嘿,来者不会善,善者不会来;为周爱铁吼情歌帮腔撑调的不是别人,正是对女乞丐鸭姐一往情深的那个光头小僧人。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周爱铁唱的是调情山歌,光头小僧人哼的可是梵经佛号哟。唱者无心,听者有意;心象联想,因人而异。倘若说他们是有意识有目的有预谋地在挑逗着女乞丐鸭棚姐,那可就言过其实了哟。冤枉了好人不脸红,白白地栽肮于醉酒汉哥们,把搞阴谋诡计的污泥浊水一古脑儿地泼撒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岂不有失了光明正大的风范,难辞其咎的嘛。 周爱铁和光头小僧人藏身在桐树荫里,对着孤女坟一丝不苟地练唱情歌,精心构思,精心彩排,以求一逞。晚上的赛歌鬼会,周爱铁是只许赢不能输;赢了脸上有色;输了窝囊八百。有光头小僧人前来呐喊助威,周爱铁信心满满,搞定多情鬼歌女,自是笃定不成大问题。至于和尚们法力无边,吓坏女鬼难出场这一层厉害关系,周爱铁倒是未曾预料在心,百细难免一粗嘛。 幸好家父上了猴山,周爱铁可以纵心所欲无顾忌,与鬼女对歌,互争输赢。要是有父亲大人时不时地在掣肘,周爱铁难免要时时须得小心,生怕冒犯了天威,惹得紧箍咒上身;分心有旁骛,在鬼歌赛会上的临场发挥,势必难免要大打折扣。他打心窝子里在虔诚祈祷着:落红庵的尼姑们行行好,今晚上做好做歹千万得留住三和庙老法师们一行,让他们明天再返回三和庙来吧。如此一来,今晚上咱和光头小僧人便可免去了后顾之忧,横空出世,歌压鬼界;鬼歌会夺魁,自是十拿九稳的了。 花开满树,另表一枝。且说落红庵内,老鸭客陪着老法师们用罢午斋,遣返了受伤猴后,僧、俗一干人等,便倚栏闲坐在无愁亭子前,咸话淡说,长话短讲,用心观尝那庙潭湾一带的明丽秋景。 庙潭湾前,日照古树,风吹桂花;风萧瑟时潭水清,烟光凝来远山紫;潭影悠悠,流云徘徊。纵目望去,整个庙潭湾俨若一鼎供古人们野爨解馋时的青铜器火锅,端正横陈在时光铸就的熊熊炭炉上,正在熬着苍山炖着碧水哩。那偌大的一爿宇宙,等闲投得落影在潭湾水底,绰绰约约,桠桠杈杈,有如一只被刮洗整治得一干二净的老牛头,被横置竖放在沸腾翻滚的山水锅汤里,囫囵剔透地卤煮着;更加融汇进轻飘飘坠入潭面的桂花香瓣,烹调出满鼎镬脍炙人口的珍馐美味,用以犒劳那些个或骑麒麟或乘凤凰的至尊天地神祗们的光临。 “山僧未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树树婆娑枫叶,由绿变黄,由黄泛红,在秋风中摇曳不止,在寒潭里摇曳不止,也在僧、俗人等的心地里摇曳不止。人间岁月增中减;老法师垂垂老矣,离离老庵主垂垂老矣;老鸭客也行将日迫西山了;剩下龚红和杨绿绿等一班大小尼姑们,也岁月不饶人,等闲沧桑上了眉梢哟。大家联想起两日来的庙灾庵难,感叹着各自的平生遭际,感时抚事,触景生情,少不得要不约而同地伤感在抱,万端感慨系在心头的了。 老鸭客刚才听得龚红表妹介绍说,杨绿绿(离俗)的二胡拉得委实是好,便有意思要撺掇她献上一曲,以排遣大家心中的隐忧情怀。孰料杨绿绿却扭怩作态地推辞说,秋风萧瑟,水剩山残,正是一年好景时节,转瞬即过。大家还是瞩目留神秋色的为好;拉上二胡,以曲乱景,只怕煞了大家的好风景哟。 离离老庵主生怕干女儿出丑,便连忙点头附和着说:正是,正是。 正当此时,有报事武僧慌慌张张地从猴子坡山上跑回来禀报说:受伤猴后被平安遣送到了猴子坡,两山猴王们高兴得呴呴呴直合不拢嘴;齐天坡老猴王为此特意邀请张铁扇仙姑和瘸腿老二去访齐天坡猴国。要知道:无论僧、俗人等,千百年来能享此优惠特权者,张铁扇仙姑可是头一回哩。张铁扇仙姑本人为了能够彻底地给猴后治疗伤口,便慨然接受了老猴王的邀请,带着瘸腿老二和两个小沙弥们,跟在猴王们的后面入境齐天坡猴国。出于保障僧、俗人们的安全起见,武僧们也跟着上了齐天坡。 看来老鸭客的点子出得是相当的不错,感动猴王心,初见成效了嘛。老法师高兴了起来,离离老庵主高兴了起来,龚红和杨绿绿们也跟着高兴了起来。庙、庵乱象,着实让僧人尼姑们日夜为之揪心不已哟。看来张铁扇仙姑和瘸腿老二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不辱使命,不负此行哟。 当报事武僧又禀报说,逃逸回猴山的那些个庙猴和庵猴们,悉数都有返回庙、庵的迫切意愿;只不知老神仙们的尊意如何,张仙姑们未敢擅自开口作出张主哩。 此等好消息,正是老法师和老庵主们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呢,焉有不允准的道理了嘛。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既往不咎,与猴为善;就让它们立即回来吧。它们不在,庙、庵两处可是全部都乱了套套儿了的啦。 至于张铁扇仙姑和瘸腿老二两人的私密事儿,尽管两人深藏不露,讳莫如深;但厚油纸毕竟包不住明炭火;两人的伲情、俗意,全被粗中有细的武僧们给察觉了出来。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没好意思说出口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纯属男、女双方的缘份私事,自有老神仙们酌情定夺,却与庙、庵两处的安宁牵涉不大。因了此种原故,报事武僧佯装着糊涂,漏而未报。 老法师看到派人探猴山访猴国的事情既经有了眉目,便萌生出返回三和庙的打算。倘若他和老鸭客要留在落红庵中过夜,多有不便嘛。老鸭客把八百肉鸭棚托付给女乞丐妹友和龚阳表弟照管,也是情出于无奈,哪里放得下心了嘛。别说留宿落红庵内多有不便,即使条件允许,他也不愿意留了下来。鸭客牧鸭,日夜牵挂;在棚百日好,离棚一时难;道理是挺简单不过的嘛。 两个小沙弥们跟随着张铁扇仙姑和瘸腿老二们上了猴山;庙猴们也逃逸一空;陪护老法师返回三和庙的重任,当仁不让地就落在了老鸭客的肩膀上。好在有报事武僧在身边,老鸭客哪怕不谙水性,也决然不会有那马失前蹄的殷忧了。 龚红尼姑眼见得分别十年才得谋面的老表哥又要走了,心中虽是百般地难割难舍,但却是毫无办法;唯有向老表哥珍重道别,并请老表哥代向养父、养母们请安,并向小表弟龚阳问好。老鸭客一一答应下来,铭记在心;并让龚红表妹清心修行,静候还俗时机的到来。瘸腿老二既然已经答应了龚红的还俗之约,无论两人的缘份是成是毁,龚红尼姑的还俗事宜已是铁板上钉钉,指日可待的了。 于是,僧、俗三人,从容渡过了庙潭湾,轻松踏上了三和庙半山坡,安全返回了三和庙。比及老鸭客协同报事武僧把老法师在禅房内安顿下来后,便立马打道下山,风风火火返回他的八百肉鸭棚里去。 老鸭客刚刚下到半山亭子前,便听见从孤女坟那边传过来不伦不类喊唱情歌的声音。他仔细一听,听得出来唱主歌的是初出道的周爱铁,唱伴歌的是一个出家僧人;俗客和僧人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情歌如水,佛号似油,油花浮在水面上,油和水永远不能融混成一体。这种憋脚不过的混声二重唱,足可称得上是红尘境界中最剌耳不过的荒腔和水调,来到孤女坟前来卖弄,只怕是笑死野鬼们不偿鬼命的哟。 老鸭客心想:歪锅配歪灶,烂歌掺佛号,阴阳不同界,欲悲闻鬼叫。周爱铁百分百是喝酒喝昏了头,熬夜熬出了癔病;大白天里跑到孤女坟头前来喊唱情歌,用乡下话来骂人,叫做“喊冤”呢。哼,碜死了孤坟里的野鬼事小,吓着了咱肉鸭棚内的妹友,兹事体大。人熟理不熟;万一我的妹友被吓唬出了长短事儿,我和你周爱铁没个完!周爱铁啊周爱铁,你这可是怎么弄的嘛;昨日里午间还是三好四好的嘛;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反常了呢?许是昨晚间到孤女坟头前睡了一宿,中了邪魔外道了哟。有道是天变一时,人变一日;天变可预测,人变难预期;好恐怖哟。老鸭客想念到此,急中生智,便朝着孤女坟方向声嘶力竭地吼叫了起来。庙潭湾孤女坟迷惑住年轻后生的事儿,老鸭客颇有耳闻。但那都是发生在夜间的希罕事儿。难不成周爱铁在化日光天之下也被鬼魂迷住了心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