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急救室的门猛地被人踢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着披头散发，不省人事的女人进来，边走边对跟进来的医生恳求：“医生，求求您，千万治好她，她是为俺娘才病的呀。”

时间在紧张地抢救中过去一个星期，病人已无生命危险，在药物的帮助下沉沉地昏睡。又来重病号，她被转到我们病房。

我们和大个男人逐渐地也都熟悉了。他是个性格爽朗，讲话饶有风趣，粗中有细的人。这些天，他时刻不离急救室，吃饭求人代买，上厕所跑步，给病人喂饭、梳头、擦洗轻手轻脚，细致入微，我们背地都叫他“夫人迷”。通过他的零星介绍，我们知道病人叫孟泉妞，五十岁，现住山东省曲阜县的一个偏远山村。

医生检查完，轻轻吐口气：“病情基本稳定，彻底治愈需要时间和转院，我帮你联系。”医生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看看病人：“现在没急诊，大个，你说说她是怎么为你娘病成这个样子吧。”

“三十多年我们一直过牛郎、织女生活，她是位贤妻、良母、好儿媳。从十八岁起就为我侍奉老母，培养幼妹，还带大一双儿女。”大个的眼睛一直深情地注视妻子的脸，一只手不停地，轻轻地抚摸妻子的前额，仿佛要抹平那上面的每一条皱纹。

“为什么不生活在一起呐？”我好奇地插问。

大个掏出烟，划着一根火柴，只是凝视并不点烟，燃尽了，又划第二根……一连五根，似乎置身于无人之境，脸上的表情深沉而严肃。他在想，想什么呐？是幸福的回忆？还是痛苦的鞭挞？又过几分钟，他才抬起头，慢慢地说：“俺娘是个双重性格的人。她三十岁寡居，为人勤劳、刚强，但自私、偏心，男尊女卑思想严重，把贞节看得比命还重要。我和泉妞的婚事，是俺爹在世时定的。长大后俺反对，娘说死人定的事不能改。俺不忍心过分违逆年轻丧夫的母亲。五零年夏，结婚三天俺就参加志愿军到朝鲜去了。俺走后，娘把思念儿子的痴情，变为怨气，最初说泉妞笨，拴不住男人的心，指桑骂槐给她脸子看。泉妞生下我们的女儿，俺娘就将怨气转化成愤恨，在月子里就撴盆摔碗。骂她生丫头成心让我家绝后，没到日子生孩子，难保不是野种。后来，张口就骂泉妞是扫帚星，举手就打她们母女俩，还写信让我休了她。我本来就不满意这桩婚事，出外看见花花绿绿大千世界，漂亮的大姑娘，恨不能马上离开她。五四年转业回去探家，到家时她正背着孩子喂猪。含泪凄苦地笑笑说：‘总算将你盼回来了。’看到她那土里土气，瘦得三根筋挑着头的样子，真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没羞没臊，还有脸见自己的男人！”母亲从屋里出来，撇嘴说完，抱住我喊：“心肝宝贝”，然后将我拉进她的屋，亲热没完。

“看啥，做饭去。”娘回头看见泉妞站在门外看我，对她吼道。

“儿啊，还去打仗吗？”娘亲热地问。

“不去了，转业分配到东北。”

“那就好。咱不要她，娘给你找个好的。她不到月就生孩子，还是个丫头片子，丢尽了咱家的脸……”母亲给她罗列十大罪状。

晚饭，泉妞一样样往上端，红绿黄黑俱全，把家里所有的好食品全做上了。饭桌上，她看着我和娘吃，而她自己一口都没动。

邻里们陆续散去已是深夜，娘斜睨泉妞一眼，拉住俺的手迫不及待地说：“明天就去村政府开信，然后到区法院办离婚手续。”

“嗯。”我点头答应，斜眼看看泉妞。

“你——”泉妞先是愣愣地看我，半晌才说：“亏你还是受党教育多年的人。为了这个家，这些年，俺是顶星星戴月亮地干，等你，盼你，担心你。指望你能说句公道话。”她直起腰坐正身子，既不哭泣，也不大声喊叫，反而平静得像尊雕像，停了停又说：“好吧，当着娘的面，你说清这孩子是不是你的？”她又转过脸望着母亲：“娘，你也说说，这些年，俺哪点儿做得不好？”

娘被问得张口结舌，我也说不出一二三。

“离婚可以，但，必须说清理由。”泉妞站起身，痛苦、委屈使她全身颤抖，抱起孩子，脚步散乱地回西屋去了。

娘拉我睡在她身边，又说了泉妞许多坏话，我们谁也没合眼。

第二天早晨，泉妞两眼肿得如桃子，但她仍然按时做好了早饭。饭后，我屋里屋外转，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

娘手里拿着，问我：‘烟袋呐？’好像也心神不定。

泉妞一声不吭，默默地喂完鸡鸭猪狗，又去扫院子、清理畜圈，打扫屋里卫生……不停地干着家务。

“娘，我先去看看舅舅。”泉妞的话使我有所觉察，觉得这事不能太急，就找了个拖延的理由。

“去吧，他们跟你说啥，千万不能全信，得自己拿主意。”娘好像知道舅舅、舅妈会说啥，将我送到门外，一再嘱咐。

路上，乡亲们像是特意等我，几乎家家院里、门前都有人，又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泉妞能干、善良、贤惠。说俺娘“刁”……

到舅舅家，他们也像在等我，全都没出去。

谈到我的婚事，舅舅语重心长地规劝说：“孩子，可不能将蜜糖当黄连呐！泉妞这媳妇，要我们看是百里难挑的好孩子。长得不算最好看，可人善良、会过日子。单凭你娘那么虐待她，既不顶撞，也不散心。为家操尽了心，用完了力，风天一身土，雨里全身泥。自己拖着孩子，却让你妹妹上学读书。”

“我娘说那孩子，是泉妞从娘家带来的。”

“唉，傻小子，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孩子生了，我和你舅舅去看过，明明是早产，你娘却灭心眼子说话。泉妞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全庄上人哪个不说这没娘的孩子安稳、本分。”泉妞同我舅舅住一个庄，是看着她长大的。

“这孩子心好、能干啊……”舅妈一直说到送我出来。

我心里说不清是苦还是甜，七上八下的。一路上想了许多。从泉妞嫁进我家到现在，从我娘的脾气秉性，到家境的转好……

晚上，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邀了四五个人，有男也有女，将我叫到村头，又七嘴八舌劝了我一阵。

临别时，小丫笑嘻嘻地说：“你可别被外面的花迷住心！”

我们称大哥的孟浪说：“媳妇不能是别人的好。也不能光看脸蛋好不好看，再漂亮的脸蛋，不能当日子过？”

一九六一年“梨花风起正清明”的时候，妹妹来信说娘病了，让我回去。到家时，泉妞到四十里外的镇上给娘抓药去了。

娘激动地说：“娘对不住泉妞，她的心真是比菩萨还善呐……”

“哥，真的。你看，嫂子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给人家做衣服挣钱，供我、侄子、侄女上学。”已中专毕业的妹妹泪花盈眶，掀起衣襟又说：“嫂子把你们结婚时的衣服、家俱都给我做了陪嫁。”

我在家休探亲假，接到领导的信，说分给我两间房子，还准备将泉妞安排在附属工厂干活。可是说什么母亲都不愿到东北来，说是丢不下父亲的坟堆和刚刚独立门户过日子的妹妹。

“嫂子，你去吧，娘我来侍候。”妹妹拉住泉妞手自告奋勇。

“不中啊，你是上班人，不能为家，为娘影响工作。娘，你就安心养病吧，俺不走了。”泉妞爽快地说。

娘一病不起。二十多年，她为俺娘擦屎倒尿，煎汤熬药，夜里为老人捶腿，从没怨言。在她的护理下，俺娘从六十三岁病倒，活到八十三岁归西；女儿上了大学，儿子参了军，可是，这位功臣却积了一身的病，累成这个样子。“大个举起泉妞的手给我们看。

啊！那是一双布满老茧，青筋外露，皮肤粗糙，关节肥大的劳动人民的手呀！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围到泉妞床前。我看到一张皱纹纵横，眼皮下垂，毫无血色的脸；她中等身材，但由于瘦的皮包骨而显得十分娇小。是什么力量支撑这娇小的身躯，扛起沉重的生活重担呢？又是什么思想让她忍辱负重呢？

一周后，泉妞的病已大有好转。医生已联系好，去疗养院、泡温泉。

早饭后，大个回单位取支票，我们同病室的几个人，自动凑到她的床前，想与她亲热亲热。

我看着泉妞那淡淡妆饰，天然样的外表，想起她质朴、善良的美德，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可又千头万绪说不出来，只有一句话清晰又明了：她是人生路上的强者。仔细观察，我发现她很美：一双大而黑的眸子充满纯真、温柔的光辉；长而密的睫毛，像洋娃娃向上卷着，虽重病缠身，那白白净净瓜子型的脸上，仍挂着甜甜的微笑，没有血色的嘴，唇线清晰，真像藏于泥土里的璞玉。

”看嘛，俺丑着呐。“泉妞见我总看她，羞涩地说。

”不，你人美，灵魂更美。讲讲你对婆婆、丈夫、小姑子为什么那么好？“我是真心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俺爹说：‘顾娘家是白搭，望长久远是婆家。’嫁给他了，就把他放在心上，他的家就成了俺的家，把他妈当俺亲娘。“

”那你为什么还让他去当兵呐？“老赵问。

”当兵啊！俺胶东人明白，有国才有家。他走，俺哭了，是怕枪子打着他呀。“泉妞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啦。一朵红晕如同宣纸泼上红墨水，顷刻布满全脸，连耳朵、脖子都红了。

”后来他们对你不好，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干呐？“小闫问。

”俺是人。人，做事得为行为负责。一家人支车对炮，争来闹去，打的鸡飞狗跳墙的，有啥意思，到头来谁都不对。你看，后来他们不都承认不对了。后来婆婆病倒了，做媳妇的就得侍奉她。人都是这样，父

母养孩子小，孩子理应养父母老嘛。“

”你婆婆打过你几次？“我问。

”几次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次，俺白天下地干活太累，晚上灯下做针线，做着做着困着了，迷迷糊糊正做梦。她用烟袋锅子刨俺。“泉妞撩起头发给我们看。月牙似的疤痕还清晰可辨。

”当时，俺气了，推她一跤。她哭起老头、儿子。俺想想也不对，她年轻没丈夫，够难的了。俺承认错了！她说自己也不对。“

”听说她特别偏向姑娘，你不生气吗？“

”不气。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俺的两个崽不是也疼吗。“大个回来要背她，她一定要自己走。

我们簇拥着，送她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