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刚过,五花婶背开始驼,四十岁时,背驼得更加厉害。有时候罗星坐在门边的石头上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掠过一阵阵痛楚。他在想,这是自己的母亲么?碧山村的一朵花,现在成了远逝的想象中的云彩了。每当罗星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五花婶不经意地抬起头,象是看穿了罗星的心思,那深刻的眼光让罗星有点心惊,还有些慌乱,只好草草地将目光收回,不敢与母亲刀尖一样的锋利对接。 又过五年,五花婶背驼得让罗星的女友一声尖叫,碧山村上空的一缕炊烟也由此尖锐、明朗起来。女友蓬蓬从职校毕业,跟罗星一样在外打工,第一次到罗星家,尽管无数次罗星的描绘作了底,但还是没有真切的见面那样直接。 五花婶为这一声尖叫感到愧疚与不安,默默地看了蓬蓬一眼,快快地去了厨房忙上忙下,她要用自己手上的功夫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蓬蓬又冒出一声尖叫,把在厨房忙活的五花婶吓了一大跳,怎么啦?厨房和罗星的卧室不远,小恋人正在屋里玩,门却是大开着。五花婶纳闷着,是不是罗星这小子在不习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自己不是让罗正天第一次就给俘虏了么?心底倒有些高兴。儿子大了,有点象当年的罗正天了。记忆这把刀在五花婶心头上雕刻着花朵,丝丝地冒出血色。 2 时间推前去二十年,可以说现在的山变得让人不敢认识了。五花婶住的地方叫苏马荡,二十年前,谁个不说苏马东荡穷呀?苏马荡的男人打光棍的一大排,罗正天如果不是凭一身牯牛一样的力气,硬生生地把五花从悬崖边上扯回来,也不会有现在的五花婶了。那时五花让碧山村的所有女人嫉妒,她沾了天和地的灵气,不高不矮的个儿,皮肤又嫩又白,一排整齐好看的牙齿,尤其是副美丽无比的脸蛋,遇人总是甜甜地一笑,让多少年轻男子搅动心思。一天清晨,五花和两个同伴又去苏马荡边上的百丈岩砍柴,一棵碗粗的干枯的弯脖子榆钱树,在阳光的照射下焕发出诱人的色彩,吸引着五花。几分钟时间的研究,终究抵抗不了,一只脚踩在旁边一棵粗大的青枫树上,一只手抱着枫树枝,另一只脚就站在榆钱树上,右手使劲地挥刀直砍。砰、砰、砰、砰的响声有节奏地在岩边响动,随风吹向远去。恰好罗正天在旁边山坡地上放牛,正无聊地看着牛儿嚼着苏马草,他知道五花在旁边砍柴,但没想到五花正在做一件村子里男人都不敢去动手做的事。百丈岩,不要说一般胆小的人不敢上去,就是在岩石旁边向下望有人也会吓得喊爹叫娘的。哗啦一声,听得枝桠断裂,又是一声惊叫,罗正天知道是五花出事了,飞也似地跑上来。五花拚命地在抱着枫树,但另一大半的身子已彻底悬空,再多会儿时间,五花无论如何是支撑不了的。另外两个同伴听到叫声,也赶过来,被眼前景象吓呆了。不要慌,罗正天大声对五花叫道。他一个纵步飞上百丈岩上的石头,又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五花的攀树的手,终于将五花活生生地拉扯上来。 3 罗正天娶了五花,还是常常出去打野猪、獐子、老鹰之类的。爱情的美好滋润着俩人的幸福生活。没过两年,生下了罗星。罗星的出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比的欢乐。罗正天打猎的劲头更足了。不幸的一年,还是在百丈岩边的一块空地里,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一有头野猪,不,准确地说是一头母野猪,足足有七八百斤,在罗正天枪响的瞬间,发疯似地冲了过来,罗正天正要躲闪,不想脚下踩滑,一下被野猪压在身下,人和兽在这荒山野地里为了生存而奋力地搏斗着。幸好其他几个同伴赶到,罗正天人是救下来了,却落下个终身残疾,再也不能上坡干活,生活的重担落在了五花瘦弱的肩上。 4 五花婶终于等到给儿子罗星娶媳妇的这天了。这天的到来让五花婶觉得日子太难、太难。 有什么说的呢?罗正天一身残疾,地里的活不能干,只是在家里扫扫地,锅头灶脑地帮一下忙,五花婶从来没嫌弃过罗正天,但真要面对柴米油盐,五花婶又有些发愣了。每天必要的开支,还有数不清的、道不明的吃酒送情,更是让五花婶觉得日子的艰辛。苏马荡这里有一怪,就是人人都喜欢整无事酒,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是礼尚往来,时间长了,就变味了。有些人把这个作为敛财的手段。可以说,一年里,一个农村家庭大部分收入都作了做酒的牺牲品。人人都要骂做酒的,但人人都还得要做酒,想方设法,各种名目的酒,有时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学生上了高中考大学,那是老爷酒(学酒);还有就是生日酒:小孩刚生下来,叫打三朝,满月要做满月酒;满一岁,叫周岁酒,人到三十要冲喜,当地俗语男怕三十三,女怕三十六,也得做酒,满四十、五十、六十、七十,这是整生,酒是必做的;修建新房,乔迁之喜;至于正常的婚丧嫁娶,那更是得大操大办。有人专以此谋求生财之路,到城里买了房,做第一次酒;然后借了亲戚朋友的名义,再做第二次;成本就是到打字店里做了烫金的名片,然后填上恭请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到某地参加什么什么之类的庆典,有时一天朋情好的要接十几张名片。分身无术,只好化整为零,托人带了,实在是至亲好友,则姗姗而去,带着无奈与困惑,表面上一个个喜笑颜开,但心里却在淌血,在狠狠地诅咒。 五花婶从罗星生下来后十多年没做过酒,她是个要强的人,罗正天没病的时候,她本来是可以借修房屋做酒的,但她有一个念想,就是想让苏马荡的人看看她嫁给罗正天,虽说穷是穷了点,但不也修上了两间石砌平房吗?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一样的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村里人打心眼里佩服这对新人,后来罗正天得了残疾,她更不愿去打搅团邻了,村里其他人有事,五花婶咬牙也要凑上一份子,虽说人情不大,但人们都能理解,这才真的是礼轻情意重哩,她也更得到了人们的敬重。 但又有几个知道这敬重里面包含着多少委屈和辛酸呢? 5 看着窗外还没发白的天,五花婶起了床,其实她看过摆在床边木桌上的闹钟了,还不到五点,但五花婶一直睡不着,她在考虑整个的婚事,心里还在为昨晚的事揪心。 昨晚请了总管、支客,还有主掌红案、白案的厨师及坐礼房的一班帮忙的重要人物,到家里吃晚饭,基本上将未来两天事情的头绪给料理清楚了,五花婶的心中有了个大概轮廓,她在想象着无论如何也要给儿子的婚事办得体体面面,顺顺利利。 支客事是小组长罗三才,也是罗正天的一个堂叔,在帮忙席上他唱了主角,一个劲地劝大家喝酒,这也是五花婶早就交代过罗三才的。土家人的规矩,好客是第一位,必须得倾其所有,款待好客人。如果酒没喝好,说明诚心不够,甚至说主人家小气、吝啬,这样的名声可背不得,以后在人面前将抬不起头来。以前一般是用不远处丰祝村的碗厂烧制的土碗,现在讲究的多了起来,都去镇上买了从江西来的细亮晶莹的白磁花碗,但每人面前摆上一碗酒,这个规矩没有变。来帮忙的人中能喝酒的还不少,喝得兴起,有的还划起了拳,其实划拳是临近重庆地盘的人的特产,在苏马荡这里还不很时兴,但这席上就有两三个,大家敞开了胸,吆五喝六地叫着,昏黄的电灯光也似乎变得明亮和温暖许多了。 住在隔壁的张国发也能喝,也能划拳,他大约是喝过了头,歪歪咧咧地出了门,嘴上说,还、还、要喝,喝,五花婶怕他一偏一倒地摔倒了,忙叫罗星跟着出去,但没想到张三才转过屋角,就掏出了东西,在墙角处一点不顾忌地尽情地排放着体内的液体。罗星大叫了一声,表叔,表叔,那下面是我家的厨房哩。张国发嘴里含混不清地哼了声,已痛快完事了,又一步一歪地向自家屋里走去。 喝酒的人还在继续,帮厨的国发嫂跟五花婶说红案上还没杀鸡哩,罗三才红着脸说,这事本来已安排了国发的,几口猫尿水进肚就把这事给搞忘了。哎,我来吧。 五花婶说,叔叔还是帮我招呼客人吧,这是小事,我和罗星就行了。国发嫂对自己丈夫喝酒误事有些愧意,说,我来杀吧。罗三才就说,也好,只是便宜张国发这家伙了。 五花婶叫国发嫂烧水,自己则摸黑到鸡圈里去捉鸡,要杀六只才行。为了儿子结婚,五花婶早早地养了十来只鸡,长到半大时,有四五只鸡被黄鼠狼咬了几只。现在也就剩下五六只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罗星捉鸡,五花婶操刀,一只鸡一只鸡地杀着,鲜红的血装了一大盆。将这些被杀的鸡放在木桶里,用沸水浇过,将鸡毛拨尽,剖肚开膛,鸡杂碎也装了满满的一大碗。国发嫂说,行了,够了吧。五花婶说,还是多杀点,席上碗里装少了,人家会说闲话的。哎,您就是爱好。国发嫂发了一声感叹。 最后一只大红公鸡在罗星的手里使劲地挣扎,国发嫂说,这可是院子里的将军鸡呀,杀了可惜。 五花婶笑笑说,这鸡是专为星儿准备的。杀了它,它就是真正派上了用场。 喝酒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罗三才脸红筋涨地走了出来,说话舌头有点轮不转了,五、五、五花,鸡、鸡杀好、好了、不?正要回话,听得外面院坝里一片吵闹,几个人跑出了门外,却是张国发在叫,说家里少了只鸡。 张国发骂着,哪个天杀的偷了我家的鸡?奍不起鸡,偷别人的算么子? 罗星很奇怪,张国发不是酒喝醉了吗?怎么又在骂人?国发嫂见是丈夫在叫,问他是怎么回事? 张国发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回事?你不晓得我们家里的鸡被哪个强盗孤卵子偷去了么?深更半夜的,不晓得遭哪个不要脸的给杀了。 国发嫂说,大半夜的,看不见,明天找一下不就行了。 五花婶也说,是呀,这时哪里去找?牲口这东西,说不定钻到别处去了。 张国发哼了一声,是呀,真的说不清楚,说不定杀都杀了,要下锅了哟。 又冲国发嫂吼了一句,还不回家睡觉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家。 6 天空里阳光灼灼,五花婶的心情也跟这明媚的天气一样。客人们陆续地来了。每一个到来时,都要对五花婶充满敬意地说一声祝福,比她辈分还长的还要对她一番夸奖,最让她感动高兴的是娘家人来得多,来得整齐,连八十二岁的一个堂公都拄着拐杖来了,还拉着她的手说,五花,这么多年,你不容易呀。五花婶眼眶里陡地涌上泪花,但又努力地忍住没掉下,她慢慢恢复了常态,笑呵呵地和堂公打招呼,和其他的亲友说说家常话。 支客兼总管罗三才不时地找五花婶联系。他每次都要大声地对五花婶说,某某人还没来,某某人办事真不负责,还建议以后五花婶在别人家办大事时,帮忙不要过于老实,看嘛,你的事,有些人就扯后腿了。五花婶知道罗三才的心思,他说的是张国发,昨晚张国发闹了半夜,今天早上也没来吃早饭,喊他吃饭的人回来带来了一个信息,说张国发天一亮就在满院子、屋前屋后找丢了的鸡哩。 张国发今天的任务是挑水抱柴,厨房里好几次在催没水用了,没柴烧了,罗三才后来就火了,说,张国发这个砍脑壳的还不来,以后他家里有事,你们都莫去给我帮忙。 五花婶连忙阻止罗三才,说,三才叔,不要这样讲,国发家丢了鸡,那是他家最大的一只种鸡,心里上火着急,挑水抱柴的活,您让我弟弟去得了。 罗三才说,那哪得行?他今天是舅爷,你还要安排他做事,不把我们苏马荡罗家说得一无是处了嘛。不行,我得去说说这小子。罗三才气势汹汹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