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奈的奶奶有一双很灵巧的手，很多好看的彩纸在她的裁剪下都能变成很生动的手工艺品，包括那些最最平凡的草稿纸，经过奶奶的改造也能变成栩栩如生的蝴蝶或者静默生长的幽兰。

奶奶身高不足一米五，脸上全是波浪一般的条纹，封建时代留下的小脚让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妪，靠着自己这门独特的剪纸手艺，在习水街的尽头开了一间小店，让柯奈在没有父母呵护的情况下也衣食无忧地活了下来。

习水街的小孩儿都拿着自己喜欢的彩纸找奶奶改造成好看的形状，可是同龄的柯奈却特别不喜欢剪纸，因为在那间老旧的屋子里，纷飞的纸屑随处可见。

别家小孩儿都用好看的明信片装饰着自己的小屋时，柯奈的小房间就只能被纸淹没着，没有裁剪过的纸，变成了蝴蝶、兰花、女人之后的纸，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纸。

奶奶总是喜欢把那些小孩儿留下的边边角角碎纸片收集起来，剪成比较娇小精致的小花贴在柯奈房间的墙上，以此来挡住岁月在木墙上留下的斑驳的痕迹。

柯奈以前是很喜欢那些漂亮纸片的，她喜欢看着那些纸片在奶奶的小剪子下舞动着，找到属于自己的鲜活的生命，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柯奈上了幼儿园。

幼儿园的孩子童言无忌，有小孩儿说她没有爸爸妈妈，柯奈哭着跑回家质问奶奶。听到柯奈的控诉，奶奶身子一僵没有任何回答，只是依旧挥舞着那双褐色长满褶子的双手自顾自地剪着手上的纸片。

直到她哭得声音沙哑时，奶奶才缓缓地告诉她，其实她是由剪纸变成的，所以所有的纸片都是她的父母。

从那时开始，柯奈便开始讨厌那些剪纸。别人的爸爸妈妈都能够陪孩子玩耍，给孩子买好看的衣服，可是柯奈却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见过。

后来慢慢长大了些，柯奈渐渐明白由剪纸变成这样的话只是奶奶说的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已。由于家庭的原因也让她比同龄人更加早熟，她再也不会问关于父母的事情，奶奶也不说。

可是对于剪纸的讨厌就跟讨厌那些遮掩不住的贫穷一般，随着时间的增长变得愈发浓郁起来。

柯奈十二岁的时候，习水街迎来了大改造，一块块青石板铺的路变成了生硬的水泥，街旁两侧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奶奶的小铺子被列入了拆迁计划，属于孩子们的新奇的玩意儿越来越多，剪纸铺生意越来越冷清，收到一笔合理的赔偿后，奶奶带着柯奈离开了习水街，在镇里租了一座小房子。

彼时柯奈正好步入初中，奶奶却已经年过花甲，靠着卖菜和政府的低保过活。就是这样贫苦的条件下，奶奶依旧没有让柯奈放弃读书，因为成绩优异，刚踏入初中，校长就把柯奈的学费以及书本费都免了。

虽然没有了剪纸铺，柯奈依旧没有摆脱那些零碎纸片的阴影。闲暇时的奶奶就会拿出那些小剪刀，把柯奈没有用了的书本剪成小动物贴在墙上，眼神中有一些不舍。每每这种时刻，柯奈就会跑出去找自己的好朋友小米。

认识小米是初一分班的时候，她和小米巧合下做了同桌。小米活泼开朗，几天下来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小米来过柯奈家几次，和柯奈一样，她也不喜欢那样陈旧的剪纸。这样古朴的艺术，大抵是不会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的。只有不沾染尘世的初心和经过岁月沉淀之后的灵魂才能感受得到。不同的是前者是对新鲜的好奇，而后者是对人生的领悟。

不喜欢剪纸，小米也不怎么喜欢奶奶，因为她不懂得怎么与人交流，穿着灰色的麻布衣服，身上还有一种专属于老人的死亡气息。

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柯奈去小米家找她。

因为自身的贫穷，柯奈一度沉默寡言，不与人交际。除了小米，没有人知道她是由奶奶独自抚养长大的。这样的隐藏，倒让人觉得柯奈清高并且孤傲，整个初中，柯奈都只有小米一个朋友。

边远的小镇，重男轻女特别严重，小米有一个弟弟，父母的眼光全都集中于那个小小的男孩儿身上，丝毫没有分出丝毫的关心给小米。纵使家境优渥，小米性格却格外尖锐，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小米好玩，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柯奈总会陪她做各种古怪的事情，她深知只有学习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总是发了疯的学习，受到她的感染，小米成绩也是十分优秀。

初二的时候，班上流行用纸折花瓶，小米用了两天时间给她折了一个篮球大小的花瓶，被柯奈抱回家放在了自己的书柜上。等她第二天放学回来时，原来的花瓶已经被奶奶改造成了一个带有花边的花瓶。

看到自己好友送的礼物被破坏，柯奈忍不住自己的怒气。她抱着花瓶走到奶奶的面前，在奶奶自豪的眼光中将花瓶摔在地上，对于奶奶的嫌隙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积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那些用纸折成的方块被摔得七零八落，里面还有奶奶自己插上去的花边。奶奶没有说话，蹲下微驼的身子去捡那些纸块。柯奈心里有些愧疚，但由于自身的骄傲，她没有说出任何道歉的话语。无视奶奶的失落，柯奈又一如既往地跑去找小米。

她没有把这小插曲告诉小米，她可以允许自己数落奶奶，却不能让别人跟她一起数落。她整整两天没有跟奶奶说话，虽然她从小米家回来的时候那个花瓶已经变回了原样。

后来她得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这可急坏了奶奶，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着，那些不满顿时又烟消云散了。

从此以后，奶奶再也没有动过她的东西。

初三是冲刺的阶段，贪玩的小米也收敛了许多，柯奈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在整个年级，柯奈永远稳坐第一，小米也没有脱离过前五。初三的最后一个月，大家都在忙着写同学录，有的同学这样一别就大概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但是柯奈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她确信自己可以在高中拿到足够多的奖学金来让她的生活好过些，而她唯一的朋友小米，肯定也会跟她一样平安进入高中，所以这场离别于她而言没有丝毫的不舍。

录取通知书发下来时，柯奈的名字毫无悬念地放在了红榜的最高点，班主任联系她说县里的高中可以让她第一学期的一切费用全免，本来还能去市里更好的高中的她选择了留在县里。那时候微薄的低保根本不能满足市里那昂贵的生活支出，还有她最好的朋友也在县里，虽然两人没有在同一个高中。

高中的生活比初中要复杂得多，不单单是刻苦学习就能应付得了的，第一次月考，她的名字跌到了中上的位置，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于是她只能更加努力，总是在前三名中徘徊她赖以生存的奖学金总算保住了。

放假回家看到残破的屋子和奶奶越来越多的黑斑以及皱纹，柯奈就会觉得十分的恐慌，想要脱离这里的欲望就愈发强烈了。回了家，也只是跟奶奶说一些官方的关怀，拿好必备的用品之后又很快返回了学校。

柯奈没有在的日子，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卖菜，剪纸。时光是一把刻刀，削去了那双手上多余的肉，本就枯槁的手没有了生命的颜色，只剩一层皮包着。青黑色的经脉潜伏在那层皮之下，仿佛只差一个时机那些青筋就会挣脱出来。可是她依旧坚持着剪纸，虽然有时候，因为眼睛的浑浊，快要完工却被一刀剪断了。

年迈的她已经不能再做这样精细的活儿，可是除了剪纸，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打发那种深深的孤独。

纵然这样，墙上的剪纸还是换了一批又一批，柯奈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因为忙碌的生活，她跟小米的联系少了许多，虽然在一个县里但是见面的机会就变得少了。在柯奈还在为了下一学期的奖学金奋斗时，小米已经买了手机。因为这件事情，小米还特意坐车到柯奈的学校。

看着那个粉红色的小巧的手机，柯奈很是羡慕，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却是高不可攀的东西。连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况且她也没有需要联系的人，这样一想，柯奈便释然了。

小米给柯奈留了一个电话，说没事的时候就可以打电话找她。学校旁边的话吧打电话只要一毛钱一分钟，所以柯奈一有不顺心的时候就会给小米打电话。

上了高中之后的小米依旧风生水起，比起初中更加张扬了。所以通话的时候，本来是要给小米说心里话的，结果变成了小米给柯奈讲那些有趣的事情，可是时间长了，两人似乎没有了什么共同的话题。

这样的小米，跟柯奈的距离变得遥远了起来。好不容易回家，奶奶问起小米的情况，柯奈含糊地说出自己没有手机，跟小米不方便联系。

等她回到学校之后的某天，她正在上课，就被老师叫了出去，她走出教室，看到奶奶就站在走廊的一端，她走过去，发现奶奶只能到她的肩膀了。

奶奶递给她一个盒子，她一看，是一个新手机，一瞬间很多情绪便用了上来。奶奶说，已经这么大了，需要跟人家多联系，有个手机总归是方便一些。

柯奈没有说话，只是拼命点头，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奶奶递给她之后便转身离开，蹒跚的脚步深深印在了柯奈的心里。

收到手机的柯奈趴在桌子上哭了一节课，家家户户都有了座机，可是奶奶却始终不舍得安一个，所以每一次给柯奈打电话都要跑去对面的小卖部。可是却因为柯奈无心的一句话就特意买了一个手机送到学校来。

柯奈拿着手机，里面已经装好了手机卡，手机虽然样式很老，不似小米的那样粉嫩讨喜，但是始终方便了跟小米的联系。

放学之后她就给小米打了电话，告诉了她自己有了手机这件事情，小米表现得比她还要兴奋，一个劲地说以后可以天天跟她联系了。对于奶奶的愧疚，又被强烈的虚荣心给淹没了。

她跟小米好像又变回了高中的形影不离，虽然没有见面，小米总是给她说关于自己身边的一切。

小米依旧是那个特立独行的孩子，依旧跟她一样没有朋友。直到某一天，小米发短信柯奈她恋爱了。

柯奈十分惊讶，在她的蓝图中，压根没有想到会出现恋爱这一回事，她也没有想过像小米这样独特的人居然也会陷入早恋之中。

小米告诉柯奈，她的男朋友是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成熟的男子，虽然没有见过面，却让她有被呵护的感觉。通过小米的描述，柯奈知道自己的好友是陷进去了，可是她怎么也理解不了这样的感情，没有丝毫的相处，单单通过聊天就能产生爱意吗，柯奈十分怀疑。

为了让柯奈相信这样的感情，小米给柯奈申请了一个qq号，然后加了很多陌生人。小米自豪地说，你也会遇到你的幸福的。

果然，柯奈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总是能懂她的心事，知道她的困窘以及难堪。不知不觉之中，柯奈就慢慢喜欢上了那个男生，当那个男生提出恋爱的时候她有过片刻的犹豫之后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