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租的出租屋,电扇很脏,扇叶上都是黑色的油土,转动的时候,吱吱嘎嘎地响,我从来的时候,就劝她换租一间,或者好好地清扫一下,这种环境让人见了心疼。 她摆摆手,说反正只呆两年,随性点好,房子再漂亮还是得走,少点留恋更好。 我来了六天,明天就要走了,听到她这话,不由得觉得她这几天做得太过体贴,假如来的时候,她对我冷淡一些,明天我也走得轻松。 傍晚的时候,我出去给她买了凉席,重庆很热。我出去没多久,大概十几分钟,她先是发来了短信,之后就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我买东西来了,这就回去,我没什么好气儿,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进门以后,她拿着煮面的锅,锅底被刷得锃亮,几天以来残留的渣子也不见了,更有点送别的味道。 煮面啦? 我睁大了眼睛问她。 哪儿啊,今天不吃这个了,咱们改善伙食。 她右手一抬,把锅甩过手肘。 你干嘛去了? 我啊。 我抬起手给她看。 给你买个凉席,省得总捂一身汗。 她出人意料地没有阻拦我,而是发出了一阵笑声,比银铃声更清脆一点,不过显得很勉强,她把嘴还捂住了。 刚才给我打电话干嘛,才出去这么大一会儿。 她还在笑。 不短了,这片到了晚上黑,不好找回来。 谁叫你不跟我去的。 我能觉出我的口气不好,但绝不是我刻意的,一直到出口后,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带着愤怒。 她刚才在睡觉,我没有叫她。她听完我这句话,就不笑了,还有点严肃。 你要叫我,我肯定跟你去啊。 这还成我的不是了? 我这么一问,她更愣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把凉席拿进了屋,自己坐在沙发上。 她有些慌乱,拿着锅,锅底反射着屋子里的节能灯亮光,有点刺眼。 嘿,晃着我眼了。 她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锅底的亮光直直地打在关着的电视机屏幕上。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没有,你哪儿有错啊。 我总感觉自己的口气不对,但我丝毫不愿为改变口气做丝毫的努力。 她把锅放在餐桌上,一个人回了屋子。我们说是改善伙食,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吃。 我在沙发上坐到了大概十二点,这几天,电视上都在直播各种比赛,我看了不少,但今天,心里没法平静下来,虽然开了电视,但所有的声音都成了噪音。我几次试着平复心情都失败后,关掉了电视。 安静下来以后,我听见她那屋里动静不停,像脚步的声音,又像翻找东西的声音。我觉得所有的混乱,并不是离别惹的祸。四年之间,我也有朋友来探望过我,我也去找过其他人,我们在离别前,都想落得圆满,给互相之间留个好的记忆。即使伤感有那么一些,但都忍下去了。所以,我断定,今天的烦躁一定有别的原因,莫非是连日来,我对她的不满,要在这时候赶着爆发。她啰嗦,或者有些时候心不在焉,比如我出去就要问我在哪儿,比如,我反复劝说她,应该学会生活,她总是反复搪塞。愤怒,要么点滴流出,要么积压,之后爆发,总归是需要点燃爆炸的。 原来不是哀伤惹的祸,我顿时觉得屋子里的这个人是如此的厌人,她说话的声音,她动弹时候的声音,她此时制造出的打破宁静的声音。我站起身,想要把自己的不满发泄一通,但此时,门响了。她走了出来。 脚步声在夜里很清晰。 还没睡吗? 啊。 我依然没有好气,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为好好说话感到难为情。 我也睡不着。 我感觉到自己无意识地冷笑了一下。 那就忍着呗。 如果有一些光线照进黑漆一片的屋子的话,她一定可以看见我不久后盯着她的目光,哪怕我自己看了,都会吓一跳的目光。 我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啊,挺好。 她没有说话,左手好像扶住了墙,我感觉一阵温热。 我来了,我们在一起呆了愉快的六天,就是这样,我们能有什么啊,这时间太短,什么事能发生。我继续向她诉说。 我坚信,我是对她不满,六天的一切,在颇近的距离里太过清晰,我一直反对朋友同住,我觉得如果这样,友谊很快会走向尽头。 她站住,仍然没有说话。 我更有些急了,无声的反击更加让人恼怒。 可怜的总是那些选择沉默的人,沉默的尖刀无比锋利地插进我的胸膛。 你去睡觉吧,我还得看电视呢。 我觉得这一句就够了,我能够在一个讨厌的人面前,把持自己。 在寂静的屋子里,我听见了她挪动脚步的声音,一点一点,在地上磨搓着转动脚尖的朝向。 她的脚步略微加快了,那股温热散去了。 她穿着白色的上衣,后背离开的那一刹那,最后一点黑暗中的亮光消失在过道里。 我忍住,有些话好像此刻必须要嚷出来一样,最尽头的两种选择,不是最痛彻的挽求,就是最撕裂心腹的愤怒。 你快走吧!别打扰我! 那挪动脚步的细微声,以不同的频率在屋子里回荡,完全与我的吼声没有半点碰撞,当我的声音消失在屋子尽头,她的门吱呀呀地响了,随后被慢慢关上。 我佩服她过人的涵养,如果是我,门会被震得粉碎。 弱队都赢了,强队都回了家,解说员的声音几近嘶哑,快要力竭,我头脑有些麻木,曾经想象见到的激情时刻,如今呈现在眼前,却显得不合了适宜。他们激动的声音,他们因为难以置信而发出的吼声,把这屋子弄得更安静了,声音遇到墙壁都弹了回来,空气也因为闷热而难以忍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离开后怎么办,我的朋友怎么办,我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我想起了无数一点矛盾之后,因为谁都不肯低一下头,就从此真的再也没有联系过的朋友。我是否是真的恨屋子里的这个人,恐怕是吧,恐怕不是,至少,我还在害怕失去她。 我想去敲下门,但屋子里很静,贸然叫醒一个熟睡的人,是要做好她会糊涂一阵的准备的,我怕我因为难为情,而恼羞成怒,一个带着犹豫的致歉者最怕的就是对方半点的犹豫,或者是道歉时间的半点延长。我没有敲门,自己又走回了沙发,柔软,硬如大理石,我没有感觉。我喘不上气来,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回家之后,我有柔软的沙发,我有吹出凉爽清风的空调,我有自己的家人,我有随意的生活,但我会就此轻松地舍弃一个朋友么。我敢说,所发生的一切绝对没有我想象的这般复杂,但我脑子如一个不停运转的机器,把深渊推向更深的深渊。清醒时候的我,与现在的我意识到的情况不会有半点区别,但此刻我流泪了。我脑子里就想到了刚来时候的样子,我刚下飞机,在一切可以挽回的时候,我似乎什么都可以容忍,她没穿我给她买的鞋子,裙子,甚至连我给她买的钱包都没有用上。我看了一眼,谁叫我们是朋友,我愿意包容。但此刻,两年,即使是偶尔的回家,也不能打消这两年的长久,我再没有时间常来看她。愤怒的来源似乎是恐惧,对时间的恐惧,时间没有给我任何犯错或者挽回的机会,在自己的惧怕与无助面前,我选择了最痛快的偏执与愤怒。但惧怕的来源在哪里呢,只有时间吗,找过我,或者我找过的那些人,我们不都顺利地说了声再见,即使再未见面,我也从容面对了吗。夜已经太深了,解决脑子思虑的最好办法恐怕就是睡觉,我躺在沙发上,最深的困意把我带离了困境。 飞机九点起飞,七点多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表,几分钟前,我被她叫起来的。她的笑容不显得伤感,只是有些拘谨,她没太敢说话,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也只是笑,不说话。 我想快点离开这儿,这样的氛围让我感到尴尬,情绪或者说是态度的反差,让我产生了严重的疏离感,我们的心好像远了,我不能在一个泛泛之交面前出丑,愤怒是让自己出丑的最佳方式。 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难过,充斥在脑子里的这种紧迫与羞愧,让我一门心思只想离开她的目光。 但最真实的,只有走出去才能体会到,她被我打发走了,也许是怕我发怒,或者真的觉到了我的怨愤,她没有过多推辞。 我一个人坐在座椅上,到后来坐到飞机上,我没有必要再向谁矜持什么,我只需直面我自己了。我祈求空姐不要再向我交代什么,或者不要再需要我给她们什么回应,我感觉一张口,我的眼泪就会随着嘴角把持不住的下噘而流下来,但他们最终还是流下来了,经过飞机起飞时的颠簸,我的泪水离我的眼角越来越远,我看到重庆的楼宇越来越小。 我还能再欺骗自己什么,如果说昨晚我还靠着自己的矜持,保持着自己的固执,或者说迷惑着自己的判断的话,现在,我还能对谁说谎。我最不愿让她知道,她有多么重要的那个人已经看不到我的窘迫。原来我的愤怒不是出于不满,不是出于恐慌,只是因为太重要了,重要到快要离开时,我像个可怜的孩子,需要用发脾气来得到补偿。不过她呢,她究竟是多么理解我,还是我对她——?我不敢再想,心头再次有了无力感,我瘫坐在座位上,任凭泪水把此刻的心情舒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