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子家的房子被抵债了,开来了两辆拉家具的大卡车。”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一经传播就像电流一样,不消一分钟,整个村庄都被惊动了。 东子和大多数乡邻一样,在农村迈向城镇化的洪流中,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三室两厅一卫的现代化居室,让黄土地上的农家人和城里人一样,享受现代高度发达的文明。曾经被人们纠结无处可放的牛羊猪圈已遗弃在历史的尘埃中。 “东子赌博不知道欠了多少钱,非得把爹娘留下的祖业卖了?”充满疑惑的乡邻,眉头拧成一块疙瘩,奔走相告,乞求一点可以破解的信息。 东子家在村里是首富。在乡村还不曾城镇化的时候,东子与我比邻而居。我家穷酸寒舍的后面,就是他家的富丽堂皇。 东子家的屋顶比村里人高出一头,意味着在村中地位颇高,极具势力。东子大爷是村支部书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东子爸靠着这层关系,明目张胆的抬高了房屋地基,增长了屋顶的海拔。地基全部用石头砌成,犹如堡垒。房子坚实的底座气势恢宏,屋脊犹如龙背高傲的坚挺着,如同立在墙头上的雄鸡,向村中所有的鸡们昂首高鸣。东子家的房子还是前出厦的,向前探出一个走廊,四根浑圆的石柱撑起一片天。外面下雨时,坐在厦子底下闲情观雨;下雪时也可以烹雪煮酒。只是这样一来,冬日最长的阳光也难以伸进头去。用彩色砂石装饰的房屋外墙和瓷砖贴就的影门墙,华丽自是不必说。单是那扇宽大沉重的铁门足以虎虎生威。门宽的可以容纳汽车随意进出,铁门开关时发出沉闷的轰响。 东子家的豪门深院,为防贼人出入,还专门豢养了一条家犬。乌黑锃亮的狗毛在阳光下闪烁出一道亮光,滴溜溜的黑眼珠子让人瘆的慌。它经常趴在门口,有谁在门前经过,它都要起身察看,汪汪大叫,警示闲人免进。我自小怕狗,每每经过东子家门前,都要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看它在不在,若不在,我便飞快的跑过去;若是在那儿,我会陪着笑脸“好狗,别叫,我有钱的时候,给你买糖吃。”许是知道我是它的睦邻友好,瞥了我一眼,眯着眼装出一副睡觉的样子。但是和东子一起出来逛街的时候,它就会冲我嚎叫,仿佛忘掉了我是它的朋友,吓的我在梦中经常看见它呲着牙,张着大嘴扑向我。 似乎是为了衬托东子家的富有,家徒四壁的我家紧挨着东子家在前面搭起三间土坯房,拉起廉价的土墙。透过低矮的土墙,院中一切一览无余。穷人和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东子看我的眼神都是鄙视的,也从不屑和我玩耍。 东子小我两岁,未能成为同班同学。就像春天的种子,我们见风就长,不几年,我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拥有了一处蜗居。而不务正业的东子,初中未毕业就开始了创业,无非开一辆咣当当的拖拉机,在建筑工地拉沙子。偶尔挣下几个辛苦钱。 东子赶上了城镇化的大潮,不但住上了三居室,而且还结余十几万元。东子大展身手把房子打扮的像小媳妇一样。刚搬家那会儿,来串门看新奇玩意的七大姑八大姨,挤破了门槛。前来参观的邻居,无不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东瞅瞅、西看看。摸一摸黑色皮沙发,“嗬,真气派!还挺软的。”东子媳妇小红招呼大家坐下,“嗬,真舒服。” 沙发对面是一人多高的家庭影视组合,50英寸大彩电傲立在中间,“哇,像看电影似的!”乡邻们禁不住称赞。“看看我家的灯”小红“啪”按开了开关,椭圆形的灯池立时五彩缤纷起来,暖色的、白色的射灯,垂下来类似皇冠的灯饰,映照的整个屋子似是舞厅一般晃眼。置身多重光华中,恍如仙境。一时,人们忘了如何赞美。 “来,看看鱼。”东子招呼大家。小红配合着打开水族箱的灯光,蓝幽幽的。刚沉浸在华丽灯光的眩晕中还未苏醒,又被水族箱的蓝色海洋淹没。人们叽叽喳喳围过来,头挤着头,眼睛盯着海洋里游荡的鱼。“这是什么鱼,还是红色的。”“这一条还有白色斑点。”“水里还种草,跟真的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小红热情的解说,而东子在旁边自豪的微笑着。 “你家就是皇宫啊!”临走还恋恋不舍赞叹。 刚搬进来那一阵,东子家的接待任务挺重,一拨拨的参观者络绎不绝。东子娘、小红和女儿凤儿,做起了专职解说员,在他人啧啧赞叹声和羡慕的眼神中,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尤其东子,像他爸一样一米八零的高个,瘦削清冷。但现在也膨胀的浑圆,腚大腰圆,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瘦猴的模样。东子爸在还没搬到楼上时,就因肺结核去世了。 没了父亲的管教,东子愈发肆无忌惮。三天两头带回一群狐朋狗友。东子娘和小红扎进厨房忙不迭的做吃做喝。酒足饭饱,东子还要摸几圈麻将。厨房的油烟味、餐厅的烟酒味熏染着每一个角落。喝酒猜拳声、嬉笑怒骂声,夹杂着几句脏语,声声不绝于耳。女儿凤总是用怨怼的目光扫过东子的脸。东子视而不见,“凤,一边写作业去。” “光知道喝酒打麻将,哼!”凤拿眼光拧了一下东子,扭着身子,央央的跑到自己的卧室。 东子娘默默无语。 几年后,家境败落,小红用卡车拉走了属于她的东西,与东子离婚。而东子娘郁郁离世。偌大的屋子空了,只剩东子和凤每天残羹剩饭度日。 听到房子抵债的消息,东子年近七十的大爷,弓着腰,蹒跚着,一步一挨爬上三楼,气喘吁吁。东子家的房门大敞四开,如同张着大嘴的山洞。两个精壮的陌生小伙子正抬着冰箱费力的出门。 “站住,干什么?抢劫呀?”东子大爷大口喘着粗气,一双横眉冷冷的。小伙子一时停下,拿眼瞟了老头一眼“我们老板让搬。” “你们老板是谁?光天化日之下抢东西,还有王法吗?东子呢?”东子大爷怒气冲冲。 “里屋。”小伙子闪出一条缝。东子大爷使劲从冰箱和房门之间挤过去。 屋里一片狼藉。吃饭的勺子、塑料袋、矿泉水瓶子扔的到处都是。五六个小伙子有的抬电视机、有的拿被子、有的摘窗帘,忙的不亦乐乎。 “东子。”大爷找寻一遍没能找到,冲着屋子大喊一声。小伙子怔了一怔,眼睛齐刷刷扫过来,随即又收了回去,依旧忙活手中的活计。 “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墙角发出来。东子原本高大的身材蜷缩一只狗的样子,窝在墙角。 一个小伙子抱着两床牡丹花的棉被挤过东子大爷身边。东子大爷冲东子走过去。 “你小子,做什么孽,你知道这是卖祖宗啊!”“这是你爹你娘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的家业,你怎么就卖了?”“你个败家子,败家子!”东子大爷的声音哆嗦起来。 东子无力抬头看了一眼大爷,那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眼睛深陷下去,一脸灰色。尔后,又把头缩回胸前,双手抱头,一声不吭。 “你欠了多少钱,非得卖房?” 东子低沉的发出一声:“五十万。” “五十万”东子大爷重复着这个天文数字,喃喃地说:“完了,完了。” “早就劝你不要赌博,十赌九输,你偏不听,整天就像喝蜜一样。唉!” “孩子呢?孩子也卖了?” “让小红把凤儿接走了。小红好歹是她亲娘。” “你不逛窑子,小红能和你离婚吗?你不交那些狐朋狗友,能走赌博的烂道吗?好好的一个家,让你小子毁了!”东子大爷长叹一声。 忙着搬家的那些人不时投过冷漠的目光,却丝毫没有放松手里的动作。沙发由两个人一组抬走,空出墙边一大截,地面灰尘、纸屑此时全部暴露在空气中,纯木茶几也搬走了。嘈杂声和浑浊的空气纠缠在一起。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东子大爷心情极为沉重,走到正面墙边,正上方悬挂着东子爹娘的黑白照片。他们永远神情淡然,用一成不变的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家。此时的东子大爷心怀愧疚却又万般无奈。“你们走了,省心了;你们享福了,可孩子怎么办?孩子没家了,败没了。”两滴浑浊的眼泪无声而至。东子大爷深深叹息,那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穿过来的声音,掠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消失不见。 东子大爷蹒跚着躲避屋里凌乱的小物件,恶狠狠剜了一眼东子和那些搬家的恶人,慢慢下楼去了。 楼前的大卡车上写着搬家公司的名号,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远远近近的三人一伙,五人一群聚在一起,目不转睛的像看大戏一样,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紧盯着搬家的小伙出出进进。 东子大娘从叶子家听说东子家出大事了,就急急的赶往东子家。迎头正碰上东子大爷,正想问几句,却被冷水泼了一脸:“死哪去了,看看东子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