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是愚笨,但偏又隐含了一丝聪慧;他很是不幸,但老天偏又恩典了一点气运;他命运很是坎坷,但一生中却总伴着平安。难怪有人慨叹:上帝关闭你一扇门时,必然为你打开一扇窗。 ——题记 一 黄家四代单传的儿子出生了。在村里,黄守业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侍弄几亩田地,农闲时节做点磨剪子锵菜刀的营生,总算属于有点积蓄的家庭了,儿子降临,添人进口,举家欢庆,私塾先生早就看透了他爹的心思,在被邀给孩子起名字时说,这偌大家业,谁来继承,谁做传人,就得这个大胖小子,干脆就叫“承继”吧。“叫黄承继,好哇!”黄守业乐得合不拢嘴儿,逢人便兴奋地说,“我有儿子啦!都到我家吃酒去吧!磨剪子来——锵菜——刀!”满月酒这天,乡里乡亲、亲朋好友,皆大欢喜,举杯共庆。 二 转眼黄承继到了12岁。别人家的孩子到了12岁都已经聪明伶俐了,而黄承继却越来越木讷,不爱说笑,还显得有些愚笨和呆头呆脑,外形上别人家的孩子腿修长,他呢脖子修长,明显和其它五官不合比例。村里有人开玩笑地说,你看多像总伸个长脖子在那里傻呆着等鱼吃的鸟——长脖老等,从那以后,这个“长脖老等”的外号不胫而走,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伴随了黄承继一生,大号逐渐被人们甚至连他自己都生疏和遗忘了。 “长脖老等”上过私塾,但不管那个先生都教不会他一个字,他爹黄守业下血本悬赏,谁教会一个字给一块大洋。这眼镜先生干了近40年私塾了,什么调皮捣蛋、内向不开窍的学生没见过,从心里不服气,“我就不信就不会他一个字,我不为钱,我得为读书人争口气,不能自己个把饭碗砸喽!”眼镜先生从教最简单的“1”开始,想想农村小孩最熟悉庄稼,从这引导吧,于是乎念“1,1棵棒子的1”,“长脖老等”跟着也念“1,1棵棒子的1”,溜溜重复念了一天,嘿,真的挺熟练了,眼镜先生很自信。 第二天,先生想在“长脖老等”他爹黄守业面前显摆一下学习效果,来证明自己的本事。眼镜先生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个“1”,“长脖老等”摇头,表示不认得。先生启发他,“几棵棒子的几?”同时还伸出一根手指头提示,“长脖老等”依旧摇头,先生气坏了大声喊,“那念1”,“长脖老等”纳闷了,自言自语地说“念1,不对,怎么一宿窜那么长尼?”秀才们听说后,奚落了眼镜先生一番,再无人来做“长脖老等”的先生了,谁不怕丢人。黄守业无可奈何,顿足捶胸道:“我怎么就生养了你这么个笨种,本想指望你念书中个举什么的来光宗耀祖,哪知你呀不是那块料哇,天生就是个锊锄把子的命啊,得了打今儿起,你就老老实实的跟我学种地吧,听见木有?”说着,瞪着眼睛,抡圆了巴掌,一个大脖溜子打了上去,“长脖老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只是嘿嘿一乐,“行,种地。” 三 黄守业见没有其它辙可想,手把手真教,“长脖老等”闷得痴地入了魔似的还真学,仅经过两、三年的光景,在他爹毫无保留的调教下,什么耕犟锄耪、除虫施肥、挑水浇园,统统学了一个底掉儿,不敢说样样精通,十里八村也数得着了。黄守业倍感欣慰,真是各传一经,学问做不了,地倒是种得不错,“承继”这名字没白起呀,祖上有德,咱家出不了大官,能出来个好庄稼把式就算不赖,能靠力气吃饭好好过太平日子也算烧高香了。 一来二去,村里村外都有人家请长着长脖子的憨货打短工,就是晚种几天,甚至多出点工钱也愿意请他,说请他种地放心。果不其然,他种过的地就是苗齐苗全,很少出现缺苗断垅的情况。他家本来手头就宽裕点,不缺这俩工钱,可他手艺好哇,没招,就有人肯出钱请,还有人叫“长脖师傅”了,他憨憨一笑,也就应允了。黄守业跟着偷着乐,“行咧,就是将来我闭眼了,也不用接济他了,靠这两下子就能活。” 四 1940年,“长脖老等”19岁,日本鬼子对解放区实施“三光”政策,他家住的黄家岗村被烧了个精光,除了残垣断壁外,就是废墟上的一片狼藉,还有他爹黄守业那闭不上眼睛的尸体。他被外村人请去打短工,庆幸逃过一劫,他成了村里唯一活着的见证鬼子恶行的人,却落了个无家可归。可在“长脖师傅”的思维中,没有什么恨和爱的意识,他只知道饿了找吃的、渴了找喝的、困了随便找个窝儿就呼噜上了。现在“长脖师傅”没了爹娘,没人给做饭吃,有点傻眼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种地手艺能挣饭吃。 五 这一年,他漫无目的地流浪,饥一顿饱一顿的,昏天黑地的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踉跄着来到一块地边上,饿得早已无力走路的“长脖老等”一眼就瞥见了田埂饭桶里的窝头,他一个箭步扑上去,一手一个不顾一切地抓起来轮番往嘴里就填,直到嘴撑到像叫唤的青蛙嘴一样时,被管家刘二发现了,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叫花子,我让你偷嘴吃,你偷——”可“长脖老等”干了很多年农活,皮糙肉厚,挨几下揍也没咋地,还嘿嘿地笑着,旁边的长工们围拢过来瞧热闹,就有人出主意,“得了,刘管家,再怎么打他也没用了,反正他早吃了,我看不如罚他给咱干活儿!”管家刘二一想,也是,总不能因抢口饭吃还把人打死不成?就顺水推舟,“行行行,叫花子,听着,有人为你求情,我不打你了,你吃饱了,拿锄耪地去!耪好了,没事,耪不好,我打你个半死喂狗去!”“长脖老等”蒙蒙整整的听说给饭吃,嘿来劲了,轮开腮帮子,颠起大槽牙,不错眼珠的左右开弓,三下五除二吃了个饱,顺手抄起水瓢咕咚咕咚地牛饮了两瓢凉水,劲头来了,他也不管别人是干是歇,捡了把锄头先耪去了。 刘二在后边瞄着他的活儿,一会儿转过头对大伙说,“嘿,这叫花子的活儿,真不错,你们也来瞅瞅!”大伙凑上前一看,也不禁啧啧称赞,听见有人夸,“长脖老等”只是回头嘿嘿一乐,继续甩开膀子干活,不到一个钟点,别人半天的活儿他就干完了。刘二高兴了,过来问“叫花子,你叫什么名字?”“长脖老等!”“什么,长脖老等?你别说还真他妈的像!”大伙一听全都乐得人仰马翻了。 “愿不愿意在这干活?” “愿意。” “要多少钱?” “给饭吃——就行,不要——钱!”“长脖老等”的脑子认为,挣钱是为了吃饭,人家给饭吃,咱还要钱干啥! 六 刘二把“长脖老等”带回刘家,和东家把情况一介绍,东家听说来了个叫花子,挺能干活,只吃饭不要工钱,当下就乐了,“好吧,收下,做个长工!” 这个村子叫南大坎,东家叫刘常福,是个伪村长,喜欢和上头的人交往,典型的笑面虎。常对村里百姓说“好狗还护三邻呢,何况我是村长!”说得不错,实际上乡亲遇到难事,他总是躲着,躲不过了就活稀泥,倒是在鬼子面前没有祸害过乡亲。家有三顷地,常年雇着十几个长短工,平素懒得下地,家里农活和应酬乡亲都交给刘二,基本不过问。 “长脖老等”被刘常福收留,有了吃的喝的、有个地方睡觉,他也就跟牛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什么爹娘是怎么死的,什么鬼子的罪恶行径,在他脑子里连模糊的影像都不存在了。 在老家就是一个农活把式,到了刘常福家就凭他爹传给他的手艺,轻车熟路,除了不爱说笑之外,其它的人在农活上谁也比不上他,傻干,实在,不惜力气。有时刘管家把活就交给他带班,没有例外地完成得都很好,渐渐地“长脖老等”成了刘常福家的二管家,称呼也由“长脖老等”变成了长工口中的“长脖叔”,其实他这时还不到21岁,但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对这样的地位变化,他没有什么自豪骄傲、什么拿腔作调哇、什么盛气凌人呐,他从没有拿自己当盘菜,也不会摆个架子显摆。每天是干在前头,吃在后头,谁家有个为难召窄他主动在吃食上帮补,于是长工们跟他的心很贴也很铁,愿意跟他干。 那些年南大坎十年九涝,村里土地不少,可大多是盐碱地,种麦子、棒子没收成,大部分年头是眼睁睁的看着不能种庄稼,粮食少,柴禾也少。“长脖叔”率先试种了高粱和黄豆,谁承想,这两样作物居然不太怕水,活该“长脖叔”走运,盐碱地变成了聚宝盆,不仅能打不少粮食,弄回来的秫秸加工成围棒子的堢,用高粱杆的皮编织盖锅的盖等日常用具,使得打工的人们春冬两闲都有活干了,打短工的变成了长工能多挣好多钱养家,大量黄豆秸子解决了家家户户没有柴火烧的难题,深得东家和长工们好评,“长脖叔”的称号与地位越来越名副其实了,连刘常福高兴时居然也叫过“长脖兄弟”。 大管家刘二老了,干不动了,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长脖叔”顺理成章地由“二管家”升为“大管家”了,不过长工们并没有改口,还是喜欢叫他“长脖叔”,这样显得亲近还踏实。 “长脖叔”并不知“管家”这个差事到底是怎么档子事?东家见他虽不像刘二布置得头头是道,但也没出现什么差错,也就随他去,还像以前交给刘二一样,放心地把地里的活计全交给了“长脖叔”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