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西南农村流行着这样一句话:“新婚睡个楝子床,后世必主人丁旺。”我家的院子正中央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楝子树,曾记的娘说过,这棵楝子树是娘结婚时,爹穷的买不起楝子床,只好在院子里栽了这棵楝子树。
六岁那年,父亲刚过世不久,我受了一场意外的惊吓,昏睡了七天七夜。母亲吓坏了,她白天背着昏死的我四处求医,夜晚回来,整夜地跪在佛前祈祷:“佛爷、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啊!让我的儿子好了吧,我情愿把的我阳寿全加给儿子……”
不知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昏沉中断续听到母亲的祈祷声给了我力量?第七天,我终于醒了过来,我看到母亲那张惊喜若狂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用如柴的小手在母亲憔悴的脸上擦拭着,娘一下子紧紧握着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久久的,久久的……不舍的放下。我冲母亲笑笑:“娘,我已经好了,我给你唱个歌吧,”但是我发出的声音像是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娘抖动着嘴唇说:“娘给勇儿唱好吗?”我高兴的点点头;“小马嘎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无力地说:“不会,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娘。”娘望着我,和着泪水笑的是那么甜美,她喃喃地说:“勇儿不会,勇儿不会……”
我虽说从昏死中走了出来,从此却落下了病根儿,凡是劳累、生气和激动,都会引起抽风。并且越抽时间越长。母亲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家当,背起我走东去西,各地遍访名医,这样一连四年病情也没见好转。
到了第四年的腊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母亲带我去县城抓药,回来走到我们村头的一个打麦场里,看到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瞎老嬷嬷,卷缩在一堆麦秸窝里缩缩发抖,好心的娘怕冻死了她,就把她扶回家。
我们家没有多余的被子,晚上我们挤在一个床上拉家长。当老嬷嬷得知了我的病情后,连念“阿弥陀佛,得了这种病,历代名医都无法根除,不过好人真是有好报呀,我一个瞎子,就以算命卖药为生。我家祖上有个抽风方子,也是治标不治本,不过持续用药,也无大碍,现在身上的药足够你儿子吃一生的。只要每年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一天子时吃一粒,就会保一年没事的。如果中途断药,就会病发无治了。你可要按我的吩咐,一定一定把药放好了。”娘感激的赤脚下地,连给老嬷嬷磕了几个响头。
自从吃了那个方子之后,抽风病再没犯过,不过每年都要吃四次。就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每年都到学校四次,看着我把药吃了才回去。
我的母亲为我付出太多了,我要以反哺之心奉敬我的母亲,以感恩之心孝顺我的母亲!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回到家乡在乡中做了一名教师。虽说只有到晚上才可回家,但毕竟天天能和母亲在一起。
结婚以后,妻子很爱我,对母亲也很好,她人前面后娘啊娘啊叫的比蜜还要甜,在生活上对母亲比我还要想的周到,什么活都抢在前面,从来不让母亲插手。我很高兴能找到这样一个善良温柔的妻子。
可是自从有了媳妇后,母亲的欢声笑语却一天一天的减少,终日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怕妻子多心,有一次,趁妻子回娘家的当口我就劝说母亲,母亲几次欲言又止,我发觉母亲有难言之隐,就非追个水落石出不可,娘低落着头,正眼不敢看我,完全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嘴嚅动了半天,才叹口气说:“勇呀,娘说这话,那说那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你不在的时候,爱(妻的名子)对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娘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了,一天下来,总是感到累的头昏。”我听到这话,一下子蹦起来:“有这样的事?明天她来了,我要好好教训她。”娘抱着我的胳膊,着急的摇晃着说:“要是这样,娘一辈子烂到肚里都不会告诉你,别管如何,她当着外人当着你,总还把我当老人看,现在的孩子不如她的有的是,只要你们过的好,娘心里就高兴啊!儿啊,娘求你了,不要问啊!”母亲已经是在哀求我了。
妻子回来,我还是问了她,我以为妻会强词夺理大闹一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沉思了半天,委屈的流着泪说:“你让我说什么?说我没做?说娘在委屈我?说实话,娘从年轻守寡,含辛茹苦将你抚养成人,没少受了苦,我情愿担个罪名,也不让你烦娘。”妻子的一席话让我晕了,到底是妻不对?还是娘不好?到这时我才彻底领会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直到儿子降生之后,母亲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一晃五六年的光景,儿子该上幼儿园了,母亲每天接送。只是母亲在这几年间又添了个失眠的毛病,一夜之中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我好多次要带她看医生,她都笑笑说:“不用看,年纪大了,觉轻。”
一次晚饭的时候,母亲吃了一个馍头,伸手又去拿第二个,妻子伸出筷子夹菜,有意无意的碰了一下母亲的手,母亲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喝完碗里的汤,带着孩子就出去了。
夜深了,我听到母亲在她的房间里,还在不停地翻动着身子,我悄悄下床去,刚要到母亲房间里去陪娘说说话,不想母亲却悄手悄脚拉门出来了。她出了门,朝我们房门里张望了半天,听听没什么动静,急急慌慌地走到白天妻子丢掉的垃圾堆旁,凑着月光,摸到一个垃圾袋子,匆匆跑到她的房里。
我悄悄地伏在窗台上,向母亲房间里张望。灯光下,母亲解开袋子,把白天妻子扔掉的烂苹果拣出来,把坏的部分挖掉,放在水里洗干净,坐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吃起来。晚饭时的情景又映上我的心头,我什么都明白了,母亲这几年哪是失眠呀?分明是饿的睡不着呀!
我推门进来,母亲吃了一惊,迅速把苹果往被窝里藏。我叫了一声:“娘……平时我不在家,她都是这样待你的?”娘无奈地笑笑说:“傻孩子,娘不是饿,只是觉得这东西丢了怪可惜的。”
我气恼地一扭身子回到我们的房间,朝着妻子大声喊:“你给我起来,我平时不在家你都是怎么待娘的?”这时妻子一下子坐起来,一反常态:“嚷什么嚷?在这个家我忍够了,娘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只有我是外人,我走好了。”妻子说完怒气冲冲要回娘家。孩子被惊醒了,抱着妻子的腿,哇哇大哭,这时娘拦着门,哀求道:“爱,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都是勇子多心啊,你息息火,我替你出气,你可千万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呀!”娘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我从二十多岁守着你,盼的就是这一天,多好的一个家,你要是敢把媳妇撵走,我也就不活了。”我象泄了气的皮球,母亲的威吓,儿子的哭声,都在刺伤我的心。为了母亲,为了儿子,我还能说什么?我把挥向妻子的拳,猛地抡向自己晕涨的脑袋。
这时的妻却得寸进尺了:“这个家有你一天,就一天不会安生,要不然你走,要不然我走。”娘哀求道:“爱呀,我舍不得儿子,更舍不得孙子呀。我不想走,你也不要走,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娘就是一天到晚喝碗泔水了也甘心呀。”妻子翻着白眼说:“那还是我走吧,我可耽不起这个不孝的罪名。”听了这句话,我实在忍无可忍,伸出手来,又要打她,娘一把抱着我的胳膊苦苦哀求道:“儿呀,娘走,娘这么大年纪了,总不能跟你一辈子,能和你相伴终生的是老婆和儿子啊,再说你们恩爱的夫妻不能因为娘而生分了呀,只要你们三口平平安安的娘就是足了呀!”我把牙咬的咯吱响:“娘啊,亲娘一生只有一个,老婆可以再找呀!”娘生气地说:“混帐,你要离婚我管不了,我今天就一头碰死算了,免得让娘落个不能息事宁人。”我紧紧地拉着娘,为难地叫道:“糊涂的娘啊,你搬出去,让街坊邻居怎么看儿子呀?”娘咬紧牙关说:“娘就说是怕孙子吵,自己愿意搬了出去的。”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天快明的时候,刚要蒙蒙睡去,妻悄悄捅捅我:“你看,怪不得你娘要搬出去,原来老太太还有私房呢。”我爬起来,隔窗向外望去,月光下,母亲从院子的大楝子树下,挖出一个小瓷坛子,然后用一个布包袱包了一层又一层。
母亲搬出去了,搬到村外小河边上,那里有一个看场的小房子。我不想让母亲搬到那远而无人的地方,母亲说,她喜欢房子窗台下的那棵大楝子树。
母亲搬出去有三个月光景,到了母亲的生日。妻子和我商量,她要把母亲接回来过生日,我想也许是母亲搬出去这三个月,妻子感到娘在时的许多好处,现在回心转意了,所以我去请娘。娘高兴地说:“年轻人,谁都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现在不是好了?做人要能忍得一时,更要忍的一世,如果当初你和她离了婚,说不准现在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我心里很是佩服娘的远见。
吃饭的时候,妻突然一拍巴掌说:“你看我这记性,眼看天热了,我为娘扯了块布,想给娘做件汗衫,今天我有空,娘,你给我你房子的钥匙,我去拿件你的衣服,比着裁一下。娘说:“让勇儿去吧。”妻说:“让他陪你吃饭,我去去就来。”这时,儿子也要闹着去,我和母亲谁也哄不下,只好让他跟着他妈去了。
这顿饭一家人吃的很开心,我想,也许我们一家和睦相处的日子又快回来了。
送走娘的第五天,是星期天,我早早吃过饭,就来看娘。娘的门还从里面栓着,我叫着娘,可是没人应声,娘怎么了,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奋力地把门推开。只见娘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无血色,我大声呼唤:“娘啊……娘……”好半天,娘才动了一下,无力的眼睛慢慢睁开,两行浊泪,随之而下,娘用微弱的声音说:“勇儿,我那天去你们家过生日,回来家就被人盗了,少什么东西我都不心疼,只可恨那人没翻到什么东西,把我埋在楝子树下的药给拿走了,你还记得吗勇子,就是那年那个算命的瞎老人送给你治抽风的药呀,这种药是要埋在楝子树下才不会坏的,现在老嬷嬷没有了,又不知配方,你还记的那老嬷嬷说过的话吗?要是断了药,病发无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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