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一块硕大的白色泡沫板。

　　本该趾高气扬地与同伴们一起在工地大展才华，却被一个刚上岗几天的工人一屁股坐成了两半。

　　白色泡沫板孤零零地趴在工地的废料里。从此再无人问津。

　　就连风也不愿意带走她，因为她太重了。

　　她就在工地里。看着地基未牢摩天大楼便已拔地而起；看着工人从脚手架上跌落，他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跪在他身边痛哭……附近的扩音器里传出“工头携带巨款潜逃、开放商破产“的消息，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只建成了一半就被遗弃在原地。

　　有挂条幅标语的人、有打砸抢烧的人……最终还是善良的风帮助她离开了这里，她翻了几个跟头，勉强地出了工地的大门。

　　工厂外，原先的老年棋牌社换了东家，一块“xx网吧“的广告版正被缓缓吊起。

　　“这块泡沫还能用。”男人吐着烟圈拎着她回家。刚进门就被蹭掉了一大块，又被冰箱洗衣各种碾压。

　　“这泡沫板——脏了、裂了，真可惜。把它带去学校让孩子们上通用技术课时候用吧。”女主人把她逐出了家门，随随便便丢到了办公室的角落。

　　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形状各异的木板、电路板……可总是来不及熟识他们便被学生挑走，几个星期后变为展示柜里花枝招展的作品。唯有她，被学生们捡起来，伴随着一声“真脏”，“咚”的一声撞击大地，身上的泡沫小球便会随着尘埃飞扬。

　　正文

　　“看报纸了吗？据说十几年前那个闹出人命、携带巨款出逃的工头在美国暴露了行踪。他一定会赔偿给你一大笔钱呢！”

　　“没用的。”另一个男孩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地碎木板、碎泡沫。“他赔不了我父母的命、他的钱无法找回我失踪的姐姐。何况，那笔钱是他欠父亲的，不是欠我的。”

　　“你看这个——“男孩有些吃力地从木板下掏出一大块泡沫：“这可是极好的材料呢！”

　　“不觉得它太脏了？”

　　“不。因为我发现了，一只考拉。”

　　没错，正是那块硕大的白色泡沫板。别问我究竟多少年的光景让一块白色泡沫板变成了蹲在尘埃里灰蒙蒙的泡沫碎块。在男孩眼中，它像极了一直呆头呆脑的考拉。

　　男孩一回家就拿起各种工具修剪起了这块泡沫，又为她粘上了纽扣作为眼睛和鼻子。

　　“小的时候姐姐曾送给我一只考拉，不过她随着姐姐出国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你可能不希望你是个替代品，可既然我费了好大力气把你弄成现在这样，你也就老老实实地同你的前辈考拉那样陪我长大——要知道，他可是不知道比你好看了多少倍呢！”

　　灰色的泡沫碎块静静地坐在桌子上，黑色的纽扣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

　　“这是我的书桌，那边是化学实验的工作台。家里只有那里你不许靠近。不一定你碰了哪样东西我们就都会丧命。最后要带你看的，是我的父母，我的父亲从脚手架上跌落而死，母亲得不到任何赔偿剩下我就自杀了。告诉我一切的姐姐如今也不在身边——奇怪，鼻子怎么掉了？明明刚才粘得很牢固的……”

　　“2，4，6－三硝基甲苯……丝毫没有发展前景的东西……可是有前景的东西就给我这点药品我怎么能制得出来？”男孩将抄好的满满几篇子实验步骤和一本卷了页的书码好放在桌子上。顺手拍了拍考拉的头：“晚安，就不和你同床共枕了。你太脏。”

　　“诶？我昨天抄好的那几张纸哪里去了？以为在家里，明天再回学校好好找找吧！”

　　“奇怪，我的《格林伍德元素化学》怎么不见了，图书馆的书赔偿起来可是很贵的。”

　　“天哪！我刚刚制出来的明矾呢！这个我根本不可能带去学校，不会是……你吃了吧……”男孩把视线投向坐在桌子上脏兮兮的考拉：“一定是你吃的！有本事你去吃氰化物啊！有本事你去喝浓硫酸啊！你去啊你去啊……”

　　“昨天还真是。自己最近精神有些不正常，居然会怀疑一块泡沫碎片吞掉了自己的东西，买点大白兔奶糖回去哄哄她开心吧！化学竞赛就要到了，软磨硬泡了好久才向老师借到了辅导材料，现在的我，可是只有化学竞赛这么一个选择了。”

　　幼年时不经意间拾到的一瓶盐酸让他对化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以至于如今一心扑在化学上，其他科目荒废了太多。这几年为了买药品买材料、报名参加各种化学竞赛饱饭都没吃过几顿……”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家门。所见让他大吃一惊：实验台上各种试剂瓶东倒西歪，半瓶盐酸正“滴答滴答”从实验台上淌到地上，酒精灯碎了一地……泡沫考拉也由他上学时安安静静坐在书桌上变成了漂浮在水槽里。男孩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书包放在地上，先把盐酸瓶子扶正，也顾不得收拾地上的酒精，一把捞出考拉。

　　“想找浓硫酸？首先，我买不起。其次，你要是喝了，就从此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姐姐送给我的那只考拉——”男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总会在他圆滚滚的肚子里出现一把又一把的奶糖，我想吃的时候只要在他肚子里一掏，就有了。”男孩把奶糖摆在桌上，一字排开“我能从你的肚子里掏出什么？化学书？化学材料？是不是现在只要我晃动你一下，我们两个，连同我们的家，都会灰飞烟灭？”

　　男孩起身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实验台，处理了撒得到处都是的酒精，掏出化学竞赛的习题：“你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可是我丝毫不好奇你的神奇。化学是唯一一个让我好奇的东西。我只希望你能安安全全、安安静静、安安稳稳陪在我身边。”

　　昏暗的灯光亮了整夜。

　　大白兔奶糖一颗未动、有意想让她吃掉的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居然原样摆放在那里，除了每天早上都会被脏兮兮的考拉的黑眼睛吓到，这只考拉最近的表现很让男孩满意。今天拜托唯一的朋友为自己录下当年工头在美国被捕的实况转播。明天化学竞赛回来就看——不，或许明天整个城市充斥着的都是他最不想重温的记忆。

　　路过报刊亭男孩克制住了自己的视线、经过父亲出事的工厂他没有向内瞟一眼，见到好友时好友对昨天的新闻只字未提，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他好好加油。走出考场男孩特别想感谢图书馆的老师——无私地借给他各种资料书籍，那本《格林伍德元素化学》，一定要攒钱赔给学校。

　　“提前恭喜你被各名牌大学同时报送。”男孩和他的好友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告诉我。”男孩的声音中听不到一丝波澜：“结果是什么。”

　　“答应我。”好友扶住了男孩的肩膀，表情一改之前的戏谑、满脸凝重：“无论一会真相是什么，你都要继续坚强生活下去。”

　　“对不起。我可能做不到。”男孩夺过好友的手机。

　　“本台记者美国报道：十六年前携带巨款出逃、在美国犯下数起命案的通缉犯x某，已于当地时间凌晨x时，北京时间x时被中美警方抓获，当场开枪自杀。在现场警方发现了大量非法枪支，并在一只布偶里发现用中国奶糖糖纸包裹着的卡洛因……由于现场没有任何与嫌疑人相关的身份证明，国内犯罪记录中也没有该人的犯罪资料，中国警方将继续深入调查，我台记者也会……”

　　男孩摁掉手机，站了起来。

　　“这不是幻觉，告诉我这不是幻觉。为什么会出现考拉玩偶、为什么会出现大白兔奶糖？”男孩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水。

　　“这可能只是个巧合……”好友无力地辩白着。

　　“这是个巧合，你会相信么？”

　　“巧合啊……”

　　男孩断然拒绝了好友送他回家的做法。一路随手在报亭里买了一张报纸，工地不远处的LED显示屏正一次次地循环着那则新闻。工地里撤满了条幅，到处都是不满的群众。男孩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六年前的这里。或许事物变迁了太多，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男孩把报纸头版放到考拉面前，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到自己的嘴里。自己究竟多少年没有吃到这奶糖了？五年、十年，或是更久？这大白兔奶糖，什么时候变酸了？

　　一边又是“咚”的一声。想都不用想，那小怪物的鼻子又掉了下来。

　　由于无法确认工头的真实身份，十六年前的案子还是以疑案了结。因为所有人都不愿意为了这件牵扯了太多疑点的案件大费周折，因为谁都不想回忆起十六年前的自己正在做些什么。谁也说不清为了隐藏十六年前的自己，自己发生了多少变化。

　　“根据本省最新出台的教育改革要求，从本届考生起，将取消所有竞赛省一等奖的加分资格。国家希望的是发展均衡的考生，这也是从恢复高考以来的教育导向……”男孩坐在教室最偏僻的角落里，老师的话语却一字一句听得那么真切。少年攥紧了拳头，迎上老师嘲讽的目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