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提着订做好的生日蛋糕,正准备走出“烟雨江南”,雨就下了起来,丝丝缕缕的在天地间粘缠,一片又一片梧桐叶飘飘悠悠落下来,叶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才刚刚一点钟,就折了回来,捡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阴影就瞬间笼罩了叶梅的脸。
“烟雨江南”是一个小型的休闲场所,环境温馨、清静幽雅,顾客大多是成双入对的恋人,喝一杯浓浓的苦咖啡,吃一块甜甜的糕点,说一些粘腻腻的情话,找一下幸福浪漫的感觉,微笑就漾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而叶梅却显然是个另类,她总是一个人来到“烟雨江南”,要一杯咖啡,静静的坐着发愣,她像一支忧郁的玫瑰,在“烟雨江南”里悄悄绽放。
一阵冷风吹来,叶梅打了个寒颤,她从回忆中努力地睁开眼睛,原来玻璃门被人打开了,毕竟是深秋时节,一场秋雨一场寒,清冷的风趁着门被打开的瞬间,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像箭一样射中了叶梅,男人披着黑色的风衣,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孩子裹在风衣里,另一只手扯着风衣,风衣里裹着一个女人,男人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从雨中飞了进来。他放下了孩子,女人也从风衣里钻出来,拿着纸巾为男人轻轻地拭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和额头,后来,女人就领着孩子在叶梅不远处的一张餐桌上坐下来,男人去柜台要了东西,也过来坐下了。
女人身材苗条匀称,穿着月白色衬衫,低襟处缀满了水晶似的纽扣,肉黄色紧身裤,外套黑色超短裙,性感而妖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更是妩媚动人,男人略显削瘦,穿着蓝条白底衬衫,深蓝色西裤,黝黑锃亮的皮鞋,给人以成熟稳重的感觉,那件黑色的风衣早已湿透,搭在椅背上,男孩大约五六岁光景,光头,额前留一壶盖状发型,穿一身米黄色的运动装,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叶梅看到这情景,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把视线转移到窗外。
雨正下得有声有色,各式各样的伞飘荡在大街上,像盛开的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一对老夫妇倏忽间出现在叶梅的眼帘里,他们共撑一把伞,步履蹒跚的行走在大街上,她一只手搀扶着他,一只手打着伞,嘴里不时的说着话,他却神情漠然,呆呆地,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像一个老年痴呆患者,走着走着,突然,他指着路边的绿化带向她说了什么,她摇着头,拉扯着他,他却挣脱了她的臂弯,不顾一切的越过白色的栅栏,她只好举着伞跟了过去,原来他是去摘绿化带里那红艳艳的茑萝花,她就一只手扶着栅栏,使劲的向前倾着身体,把伞举到他的头顶上,这样,她的整个身体就暴露在了萧萧寒雨里,雨似乎越下越大,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她眯着眼睛、弯着腰、撑着伞,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他在她的搀扶下从绿化带里跨出来,扬着手里一束鲜艳的茑萝花,笑了,似乎是在炫耀,她也笑了,凑过身去闻了闻花香,这使他很兴奋,手舞足蹈起来,就抽出其中的一朵夹在她的耳朵上,她就轻轻地扑打了他一下,把花儿从耳朵上拿下来,塞到他的手里,连拉带扯得带着他离开了。
叶梅眼睛潮潮的,她想起自己恋爱时的那些年,那时,她还是一个任性的,甚至有些蛮横的小女生,而他还只是她的准丈夫,他对她是百依百顺,像一个忠实的王子守护着心爱的公主,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她总是想方设法捉弄他,惹他生气,可是他从来没有一丝怨言,也从来没有真正生过一次气,每次,明明是她做错了,却都是他低三下四的哄她,让叶梅感到莫大的满足和开心,心里的暗结就渐渐的淡去了,那是叶梅最幸福的时光。
有一次,俩人周末去游千佛山,走到云径禅关牌坊下,他有些累了,想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叶梅其实也很累,也很想坐在那儿休息一下,可是既然他先说了,叶梅就起了性子,故意嗫嚅着说:“哼!和我在一起,现在都嫌累了,以前在大学里天天散步也没见你累过。”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心翼翼地说:“昨天加了一夜班。”
“不行,不许坐下。”叶梅冷着脸嚷嚷着。
她看了看叶梅的神色,苦笑着说:“好,好,小祖宗,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走,走……”
走了没多远,叶梅说:“我累了,你说怎么办?”
“那咱们在这儿休息一下?”他说。
“不行,我还要赶快爬上山去许愿呢?”叶梅说。
“你是想让我背你,是不是?”他说。
“哎———,我可没说让你背我,是你自己说的。”叶梅狡黠的眨着眼睛。
“你就折磨我吧,我背,我背,我不背老婆我背谁啊?今天,我也来个猪八戒背媳妇,背你一辈子,行了吧。”他边说边蹲下身来,给了叶梅一个宽厚的背。
叶梅就把身子搭了上去,他一口气就把叶梅背到了一览亭,累得他气喘吁吁,坐在一览亭里,他一个劲的揉脚,叶梅才知道他不小心扭脚了,当时,叶梅只感觉他走路一跛一跛的,以为是道路不平所致,绝没想到会是这样,叶梅当时就心疼死了,她偎在男人的怀里,撒娇地说:“傻瓜,我整天让你生气,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啊?”
他说:“这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我说什么也要还给你,伺侯你一辈子。”
叶梅就哭得一蹋糊涂,铁了心这一辈子非这个男人不嫁了,尽管他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尽管他并不是多么优秀,长得也不帅,尽管叶梅的父母坚决反对,百般阻挠,叶梅依然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他。
那次,在一览亭,俩人凭栏北望,大明湖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块巨大的镜面,滚滚东逝的黄河恰似玉带含烟,泉城景色一览无遗,他双手捂成筒状大声地呼喊着:“叶梅女士,嫁给我吧,我会爱你一生一世。”
叶梅也大声的回应着:“同意,但是你要把我背到山下去。”
俩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叶梅本来以为自己会幸福一辈子的,他会背她一辈子的,可是,结婚才刚刚一年,他就狠心抛弃了她,把她扔在了冰冷的绝地,独自远去了。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他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环绕,关于他的记忆仿佛只是昨天刚刚翻过去的一页日记,叶梅把头伏在餐桌上,泪水就扑嗒扑嗒地落下来。
叶梅赶紧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用纸巾擦干了泪,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软弱,自从他走后,叶梅觉得自己像极了森林里野生野长的一丛灌木,心惊胆颤的度过着每一个日日夜夜,又满怀希望的憧憬着那只美丽的惊慌而逃的麋鹿能再次踏过她的身体。可是叶梅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一切都无可挽回。
叶梅冷冷地看着服务员把那个男人要的东西端了上来,一杯可乐,两杯咖啡,一块鸡肉汉堡,一对脆皮鸡翅。男人把可乐插上吸管,放到男孩面前,把咖啡用汤匙轻轻搅动一下,其中一杯就冒着热气放到了女人的面前,男人做这些时,动作优雅而舒缓,女人微笑着看他,男孩则埋着头、撅着嘴。男人和女人同时看到了男孩的异样,女人用眼神扫了男人一眼,男人心神领会,端起可乐放到男孩眼皮底下,用手指轻轻的碰触着他的下巴,男孩把头就扭向了别处,一幅不高兴的样子,男人就不耐烦了,阴沉着脸说道:“泼泼,又不听话了,是不是?”声音低沉而威严,男孩显然被震摄到了,双手极不情愿的接过可乐,咕噜咕噜喝起来,狠狠地用着劲,脸憋得通红,女人看到这儿,神色开始黯淡下去,她看了男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的吮吸着咖啡,显然,她的心思不在咖啡上,她喝一口,愣一会儿神,再喝一口,再愣一会儿神。男人则剥起了手指头,眼光不时的瞟着女人和男孩,心事重重的样子。
男孩把可乐用手捏成了不规则的形状,可乐受到了挤压,有些就从男孩嘴里流出来,滴在胸前的米黄色绒衣上,一块一块的洇开,男人就皱起了眉头,突然把可乐从男孩手里夺了过来,啪得一声砸到桌子上的果盘里,男孩就哇哇哭了,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女人这时抬起头来,白了男人一眼,把可乐从果盘里拿起来,捏成原来的样子,微笑着递给了男孩,男孩不接,女人就用另一只手,拉过孩子的小手,温柔的说:“泼泼是好孩子,泼泼乖,泼泼不哭,爸爸坏,快喝吧,泼泼。”男孩却倔强的很,猛得一抬胳膊,可乐一下子打翻了,洒了女人一身,雪白的衬衣就濡湿了一大片,像一块醒目的疤痕。女人就愣住了,不知所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一把拉起男孩,好像要打男孩的屁股,刚安静下来的男孩又吓得哇哇哭起来,不停地呼喊着:“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女人顾不得拭擦身上的可乐,赶紧把孩子搂在了怀里,气极败坏的说:“陈光明,你想干什么?”
这个叫陈光明的男人看自己打不到男孩,阴着脸说:“老子打儿子,就该打。”
“打孩子有什么用?孩子有什么错?还不是他妈惯的。”女人小声地说。
“这孩子也太不听话了。”男人颓丧地说。
“再不听话,也是你和她的孩子。”女人小声说着,脸色通红,撕了一块鸡肉汉堡喂男孩,男孩却紧闭着嘴不吃,挣扎出女人的怀抱,背对着女人和男人抹泪。
女人生气的把汉堡丢在了果盘里,像丢一块破抹布,本来迷人的脸庞因为铁青着脸而显得黯淡无光。
男人愁眉苦脸地看着女人,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女人眼里噙着一滴泪,看了看男人,默默地去了洗手间,男人则闷着头喝咖啡。
叶梅的座位离洗手间很近,静静细听,叶梅听见洗手间里女人在低声的啜泣,从洗手间的玻璃塑钢门模糊的影像中,叶梅看见女人双手抱着头,在洗手盆前,肩膀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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