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挂满灰尘的枯木窗,我无法分辨现在是荒城的什么时刻。
那种凄冷的感觉,像一根上下翻飞的绣针,穿梭过空气中每个寂寥的罅隙,便在几点残鸦的厉声啼鸣中织出一张硕大的网。
斜斜的阳光慵懒地舞动起这张网,我听到哗哗的声响。
门外落叶旋转,聚拢,散开;破碎的枯黄,用秋末残香进行着最后一次浓烈的祭奠。
在一片慌乱惊飞的尘埃里,打捞起我的心事。
逆着夕照的方向,那里仿佛正在暗涌般汇集起一片灿然沙漠。
风暴又起,沙丘悄然搬移。
猎猎萧瑟,叮叮当当的驼铃声用它异域的节奏震荡着我的耳膜。
那里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牵着骆驼,微弯着身子。
他灰黑蜷曲的大胡子像一团乌云。沙砾撞在他粗糙的脸上,带来麻木的疼痛。
腰间挂着结实的牛皮壶,那里仿佛正叮叮咚咚,一定盛着不少清水。
突然,他似乎被人一推,像倾塌的高塔,大胡子闷声倒在地上,再没动弹一下。
风继续嘶吼,埋了尸体,散了沙漠,遍了荒城。吹落,最后还是那个夕阳,那些碎叶,那片橙黄。
心中一紧,我记不清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年轻,还不似这般憔悴。跟着大胡子穿越那片广袤的沙漠,饥渴疲惫。
他对我说,我们还有半壶水。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饮用。
尽管口舌中已夹杂沙粒,但我还有流动的血液,我还能挪动步伐,我还有半壶水。
那脑海里叮叮咚咚的信念,本可以支撑我们一路向西,走到远处的绿洲。
然而干渴和焦灼,不理睬理智。那壶水,最终只能养活一个人,我这么想。
所以我拼尽最后力气,扑上去,拽住壶,推倒他。
他再也没有爬起来。
激动地拧开壶,却发现,滴水未有。
这原来是个悲伤的谎言。
愕然之后,我精疲力竭地伏在驼峰上,身下的骆驼渐渐不支,耳畔的风声愈发诡异凄厉……
眼前似乎又挥舞起一片隐约的红袖,缠绕着游丝般清香,遮住弱水的脸颊。
她的双眸迷离地望着我,又深邃得像黢黑的渊薮;恍若立在崖边,耳畔厮磨的轻风一撒手,我笔直坠下,身边呼啸而过碎碎裂裂的流年,斑斑驳驳的光景。
绝望的呐喊被心底恐惧腐蚀掉,发出一种沙哑的声音,挟带着深深的悲恸与叹息。
突然,被一股温暖柔软接住,心猛地撞了一下,我睁开了眼。
我正躺在一张毯子上。
这是一座简陋的木制小屋,屋里挤着一些陌生的异域人。
斜斜地目光穿过人缝,我看见骆驼正在门外悠闲地嚼着粗草。
远处,是一片璀璨星河。
夜幕下的绿洲藏着一汪海子,恰似梦里弱水的,那隐晦一眸。
是湖边的土着在沙漠里救起了昏厥的我。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悠扬的民乐旋转起来,花裙子的姑娘们跟着音乐尽情起舞。
大胡子没骗我,这边的人的确很好客。
那个戴绿头巾的少女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扑闪闪地瞧着我。
她端起一杯酒,踏着节拍,舞到我跟前,递过酒来。
周围的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门边那个粗壮的年轻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微笑着接过酒,放在桌上。
绿头巾的少女叫分堇,她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又跳回了舞丛里。
宴散,那粗壮的年轻人把我约到湖边。
“让我们在这里,为了分堇,来一场公平的决斗!”他叫帝力,这里最勇健的小伙子。
我知道分堇那杯酒的意义,可我不能接受这份倾心,所以,我摆了摆手。
看到我放弃,帝力愣在那里,眼中露出一个胜者才有的嘲笑和鄙夷。
我没有在意他,悄然离去。
背后那片浮香的湖里,躺着清寒的流月,闪烁眼神隐晦。
那夜的姑娘很美,那夜的舞蹈很好,那夜的兴致很高,那夜的梦里依旧出现了弱水,那个我等在中原的姑娘。
许多日子我呆在这些热情的人们中间,渐渐熟悉了他们的风俗。这契合大胡子所言的风俗,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大胡子,令我常常怅然静默。
那一天,全村都笼罩在欢悦喜庆之中。作为客人,我被邀请去参加分堇和帝力的婚礼。
欢声遍野。
当我看到众人簇拥下,阿訇把两张头巾盖在这对新人头上时,心里翻涌起酸涩的感觉。
祝福的诵经声像苍蝇一样嗡嗡绕着我转,在这默然的喧闹里,我似乎看到分堇瞥到我的眼神是那么凄伤。
那一夜,村里的年轻人举着麻布欢闹、唱歌、跳舞。
湖里的月亮也活泼多了,在人群嬉戏里溅起朵朵清光。
在群群众人的远方,我牵起我的骆驼,最后一次望向这个地方。
远处分堇俏丽的身形渺小苒弱,她站在人群中,偶尔张望着什么。
她好像在朝我的方向凝望。
那看不清的隐约眼神,是夜,是海子,是遮天繁星。
我低首远去,星空下两条寂寞的路分散开来……
天边灰蒙蒙地泛起橙红,映照得荒城里升腾起略微平和的气氛。
我站起来,脚下的碎叶随着步伐窸窣。我斜靠在蒙尘的门框上,眯起眼睛瞧着那夕阳。
记得那时也是如此的黄昏,我终于见到了程鹏,大胡子的弟弟。
当得知去时几十多人的驼队,回来的只有一个人和一头骆驼,他的面色变得惨然。
但随着夕照缓缓洒到他的嘴角,我似乎看到那里有不寻常的抽搐,正如风浪层叠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生硬掺杂柔和,恰如现在右臂抵住枯木门框的感觉。
“兄弟,咱们汉人在这边做生意诸多不易,既然来了,自当相互关照;你又是我大哥提携出来的,以后咱就拿你当亲兄弟看了!”他没有细问覆灭驼队的是一场怎样的沙暴,却突然冒出这句话,我先是一惊,睨他一眼,逐渐了然。
经过我们不厌倦的奔走、探寻、应酬,不久,大胡子在这边的生意就全部转到了程鹏手中;又在我和他的明暗周旋下,曾经是和大胡子同一批出来闯的那些人,也渐渐失掉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资历带给他们的话语权。慢慢的,当地的这片生意,程鹏就拥有了绝对的霸权。
程鹏几乎继承了大胡子在商场上所有的优势,他机智、老到、目光敏锐。
他甚至比他兄长更加果决,一旦有机会,立刻下手毫不迟疑。一次他高价从当地商人手里收来大量香料,没有像众人所想的那样运回东方,而是托运当地另一个城市售卖,竟被哄抢一空。本土商人都发现不了的商机,他却可以利用大赚一笔,众人除了称奇,唯有啧啧。
他自然没有忘记我。
最初的那些日子,我们一起啃过劣质长毛的羊肉,一起盖过肮脏异味的毛毯,一起脱下挤得出臭汁的袜子;他对我诉说他在故乡的屡试不中,我告诉他我住在心底的那个难能企及的姑娘;我们也见过许多奇异的人,那个瘸了腿的哑巴诗人,那个喜欢围着一条浴巾拉客的女人,那个戳瞎双眼却要去旅行的远方来客……
所以后来,我也可以像程鹏一样,蹬上精致的皮靴,套上华贵的丝绸,左拥右抱,贴住女人们的脸颊去嗅令人沉溺的异香,坐着马车回到我那栋高大的尖顶房子里。
可是跟大胡子一样,丝绸之路上,程鹏也坚持每宗大单亲自跟送。
大胡子说过,“这条道,总是要多走走啊。”
荒城日落。
可是我分明记得这个时刻,我在楼兰,还能看到斜斜的烈日。
那时,我牵起分堇的手,走在这座传说里无上繁华的古城里,淡淡地说,“当我们走出这座城,你便再也不能回去了。”
她的脸在斜晖下笼上流沙般温暖的光泽,粲然笑开,握紧我的手,“只愿永远在你身边就好了……”
她笑得那样灿烂,以至于我甚至忘记了那夜,她在被程鹏凌辱过后是怎样的抽噎与落泪……
那一天迟暮,浩浩荡荡的驼队又经过了那个村子。
依旧清澈的海子,依旧好客的乡人,依旧欢舞与酒肉。
程鹏说,那群人是罗布人,那海子叫罗布泊。
入夜,程鹏令人设宴邀请帝力等村中多有名望之人,迤逦通宵。
趁众人正酣,垂涎分堇美色的程鹏悄悄潜入帝力家中……
当我敲开门后,却见程鹏正从容穿衣,仿佛一旁惊慌呜咽的女子刚刚受过的欺凌与他毫无关系。
那是我第一次扇了他一个耳光。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我们想法分歧。
程鹏捂着脸,在一旁冷笑。
我望着分堇,依稀还是初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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