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要哭,默不作声地流泪。说真的,感动,感动,她总是被感动。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总是被记忆感动。而其实她生活在其中的现实,在别人看来是非常优越的,让多少人想来会有多么感动的生活,却无法惹出她一丁点的特别感觉。郑小燕觉得自己一定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了。或者说,是不健康状态?亚健康状态?
童琪说她和王小波就处于亚健康态。他们忙,忙得没了精神。十五年前的那种浪漫已经成过眼烟云。她甚至已经没时间和郑小燕回忆一下十五年前的事情。有时,郑小燕特意到“小琪小吃店”去要点小菜,多半为的是和童琪说说话。可童琪却没时间陪她说话。一切都索然无味。是,十五年前,她倒是经常想起那些时光。她的眼泪一定与那一段经历有关。“我一定是个坏女人。”她看着童琪在忙,心里想。可是,却异乎寻常地浮出一缕笑容。“那时,我是个女孩呀。”她自言自语道。现在,她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过去,她是怎么也不理解有人会自言自语的。
“怎么,你那个赵总又给了你特别的礼物了吧,一脸的陶醉?”童琪过来招呼她,看到了她的微笑。
“你还记得解芜吗?”她问童琪,“这段时间我总会想起他来。”
童琪伸出沾着油的手指往她的脸戳来,“你是幸福闹的。有病了吧?”郑小燕头一歪,她又改了手势,想要摸摸这位老同学的额。
郑小燕一巴掌打在她的手臂上,这老板娘才停住闹,不过,却又被她的客人招呼过去了。
郑小燕特意找的玻璃墙下面座位,墙外正对着一棵树。她的视线定在树疤上,觉得那就是一只眼睛,树的枝条一直在摇动,可那眼睛一直是僵冷的。这时,她才注意到外面的水泥地板已经湿了,天在下着冷雨。那眼睛依然沉郁,冷漠。“怎么就一只呢?还有一只到哪去了?”她又自言自语说。这树是孤独的。她觉得一棵树在这条小街道上是十分孤独的。“解芜……”她叹息一声,她终于出声呼唤了那个名字,这一段时间折磨着她的名字。
二
一个瘦削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让她反感。他真来了。刚写信说要到杭州来找她,她以为他不会来的,至少不会来得这么快,可是他已经到面前了。他真的追到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来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躲,可是,她知道她躲不掉,只是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依旧在车间里搬板子,在冲床上冲孔子。她已经感觉大家很好奇地看着他。
这时,他发现她了,开始朝她示意,他站在大大的车间那头显得有点儿不安。
工友们都开始看她,她装作不明白,突然惊奇地叫起来:“哎呦,你怎么找到我的?”她对工友们解释,他是我同乡。
“是,是。”他连连点头,哈腰,很像电影里很委琐的日本佬。他老用这副样子惹她反感,这个笨蛋。不过她还是带他去了她的宿舍,把他的行李放在宿舍里,开始到食堂安排了酒菜,再叫上童琪和王小波作陪。那时,王小波是童琪的全职情人,因为条件不允许,所以他们只能住在她们四姐妹的集体宿舍里,只是大家都用布巾将自己的床铺包严实就是了。郑小燕一说作陪的话,童琪就连说不行。“哪不行,哪不行啦?”郑小燕真生气了。她们俩从小学到初中到技校都是同班同学,还真没为过什么事生气。“这哪行呀,你们这刚见面,我们可不好做那个。”童琪指了指车间顶棚,她的意思是指那个发光体。
童琪是厂子里唯一的知情人,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她也知道郑小燕厌烦这个人。刚才的推脱只是逗逗小燕而已,但她没想到一句话就会把小燕惹急起来。
最后,童琪陪着郑小燕,王小波则一杯杯地给解芜劝酒。小波很买力,可是解芜不敢放胆喝酒,有时郑小燕就亲自动手,抢过他的酒杯给他倒酒。他那天结果还是没喝醉,倒是王小波喝了个人仰马翻,直到晚上还嘟噜嘟噜地乱嚷:“我跟你说,你是爷们。哦,不对,你不是爷们,不爽快。”他倒像是真心支持解芜,想给那远方客支招呢。
三
她无法理解解芜的疯狂举动。他是乡镇卫生所的医生,却不知为什么,在她还在读初二的时候暗恋上了她。她好像记得她只去过乡卫生所一次呀,还是好几个同学陪一个犯呕吐的同学去的,就鬼使神差地被这个医生缠上了。她在刚去中技学习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那是一封非常火辣的信,没有半点掩饰,没有些许疑虑,也没有丝丝缕缕,缠绵悱恻,有的只是呼呼燃烧的火,一把火一烧完,信没了。信不长。后面还有一首诗,说是他两年来写给她的众多情诗中的一首,可是她一点也看不懂。所以她觉得好无聊,但是却又觉得挺有趣的。
对解芜医生的这个疯狂,她不过就看作是一个大玩笑而已。她一直觉得医生是天底下最冷漠的,没料想医生也能很疯狂的。她开心地笑起来。那时候,童琪一直拿这事打趣她。“你是个小妖精呀。”童琪拍打她的细腰。那句话是从解芜信里引用的,那信里还有一句,“你像小鳗一样滑溜的小细腰呀……”后来,童琪和那些姐妹甚至给郑小燕改了名,她们都说小鳗好听,而且小鳗还会钻进男人的心,意义也深,弄得郑小燕追来逐去的要打她们。解芜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群女孩子无聊时的笑料而已。
当然,如果当时不是为了好玩,郑小燕如果不给解芜任何回音,她只要对那些书信置之不理,那么,医生的激情一定会很快退潮,可是她偏偏给他回了一封信,回信的意思是想让他死了那份心。
“别烦我。不可能!”她写了六个字。
可是解芜却如获至宝,他像冲锋枪发射一样,一封接一封地一连发来六七封信。
开始,她是以游戏的心态对待的。她有时骂他无耻,有时又劝她把字写端正,有时跟他诉苦,诉说学习的无聊,有时却又会说些老师同学有趣的事情。她始终拿捏着分寸,从来不在语言上表现热情,却又不至于让人绝望。童琪多次劝她悬崖勒马,不能让自己陷入其中,可郑小燕却已经习惯了这个游戏,她有了一种荒唐的怪诞需求,如果没有了解芜的信,如果她不把这信读给大家听,那么仿佛她在女生群体里的体面也将丧失殆尽。她一面当众宣读每一封来信,笑话每一个句子,然后全宿舍姐妹集体创作不愠不火的回信。童琪说:“燕子,别光顾着好玩,要出事的。”她那时就觉得大她一岁的童琪多数时候像大人。那年,她十七岁。
当然,有时候,她也感动,觉得她已经生活在爱情的蜜罐里面,她可以因为她笑,因为她哭,因为她而神经质。有一天她又收到解芜的信,说他听说了她们宿舍在传阅他的信,他真诚地表示不生气,反而高兴,爱一个人是不能解释的,不管她怎么对他,他都觉得他的爱是值得的。他要永远爱她,即使是绝望的爱情……那一天,她破天荒将这信隐秘地收藏,并且,躲进被窝哭了一场。
四
郑小燕当然并没因此对解芜产生了感情,她不可能让解芜进驻到她的内心里去。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医生。
郑小燕第二天像没事人一样,还是爱吃、爱睡、爱闹。
不过,她开始认真地画画,画了一个表情难过的女孩,脸对着天空做忏悔。画面里女孩周围繁花似锦,天上云彩绚丽,她用粉红彩笔工工整整地写上了一个字:sorry。信寄出去,她开始决心不再伤害解芜,她要断绝了和他的联系,他可以再来信,可是她绝对不回一封信了。
后来,她果然做到了。解芜当然还是一封一封地来着信,可是她一封也不回,她甚至都想过,她不到传达室取信,可是心里还是觉得不落忍,怕被别人取走。她所以经常到传达室转悠,这也成了她的习惯。她取来了信,总是把它收藏起来,并不打开。她收到信却不打开看,这让她有了一种很洒脱的感觉,不过,这洒脱并未保持几天,很快就产生了心里头痒痒的感觉,非常痒痒。她对抗不住这种难受的感觉,信被打开了。结果,她不回信的决心也只是被坚定地执行过不长的时间。
她又给他回信了:“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不会去取你的信了,很烦。”
五
其实,解芜还是让小燕感动过的。每一次收到解芜的信件,她都会找机会仔细看解芜的字。奇怪得很,她并不关心他在信里说的那些肉麻的话,她喜欢那些字。每一次的来信,那字都会比上一次的字好看,有味道。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工工整整,笔法越来越有劲。其实,她也说不上那字好看在哪里,但她看得出他的认真程度,他练字的刻苦程度。
他把一叠书从大背包里取了出来,一本一本给小燕看。是些钢笔字帖,诗集和其他一些书。
“我不想回去了,我要留在杭州。”他郑重地向郑小燕宣布。
她呆住了。仔细地看他的表情,又看他那个大包。她最后也给他亮明了一个态度。
“如果你留在杭州,那我就离开杭州。”
恐怕是因为当时她的态度十分坚决,解芜坐立不安起来,不停地搓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脸涨得通红。小燕看着他,知道他不会生她的气。他是生他自己的气。那时她非常奇怪,心里觉得心疼。这个男人突然变得有些动人起来,可爱起来。她想他站在她的面前,站得那么近,她听得见他的呼吸,他会不会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呢?她想,他如果抱住了她,她会不会生气?她想,她会不会接受他的爱呢?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非常地热切起来,那一刻她觉得她非常羡慕童琪与王小波能够有爱。她呆呆地看着解芜,满心里全是对自己的疑惑。
解芜最终还是被她吓住了,提了包离开宿舍去找旅店,第二天一早,往邮电所里塞了一封信给她,回了他的乡镇卫生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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