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伸手摘下陪他多年的眼镜，轻轻的放在桌子上，深陷的眼睛显得更加苍老，额头上的皱纹像家乡的犁沟，似乎更加深了，伤感的目光像雷达，慢慢地扫着漆黑的小屋，似在寻找曾经的难舍的记忆，是啊，就是这间小屋，伴他度过二十几个春秋，怎能不叫他留恋？熏黑的墙上糊着报纸，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图片的轮廓，至于字已被烟漫慢慢地覆盖，一张板床，上面铺着很薄的褥子，一床旧被子，在床的对面堆着一撮煤，约能装四蛇皮袋子，这就是黄老师在学校工作二十多年的全部的家当，也是乡下教师被人瞧不起的铁的证据。

　　就是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屋里，老黄走过了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老黄是五七年上高中，正赶上大炼钢铁的热潮，许多学校放假，动员学生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炼钢潮流中，老黄也不例外，在洪流中一转眼二年就过去了，又投入到农田大会战的洪流中，上学的事早已被洪流卷得一干二净，以后就和其他的农民一样，娶妻生子，在队上种地挣工分，养家糊口，昏昏沉沉地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穷日子。

　　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像一股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土地实行包产到组，农民的生活有了盼头，老黄的穷日子也熬到头了，由于教育上缺老师，就面向全县招收往届高中生。说实在的，那时的高中生真是凤毛麟角，比现在的大学生还要少得多，老黄自然被招上了，而且招在一所中学任教，从此走上了教书的生涯。

　　老黄当了教师，虽说是高中生，但十几年的农民让他荒了一切，常言道：“不读书，三年荒一个秀才。”更何况一个高中生。他为了弥补荒了的知识，白天拼命的工作，晚上就开始学习，他一方面钻研教材，一方面阅读书籍，为了增加识字量，他就把别的语文老师的作文本拿来，在晚上认真地批改。

　　渐渐地，月亮升高了，皎洁的阳光缓缓地从小木窗子里透进来，照在他的书上，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色，让他倍感精神，他伸了一个懒腰，又认真地看起来。忽然他闻见一股烧焦味，哎，原来是洋芋烤焦了，他赶紧从炉子底下掏出洋芋，“噗噗”地吹了几口，慢慢地扣掉烧黑的皮，再不敢剥了，掰开洋芋，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他幸福地吸了一缕洋芋味，满足的笑了，他边吃洋芋边看书，时间对他而言，就是机会，就是成绩。

　　由于他勤奋好学，没有几年的时间，他的语文基础大有长进，所代的学生成绩也有进步，学校决定把他送到县教师进修学校学习，两年学完后，回到学校，就代高三的生物课，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考验和挑战，因为学校没有学生物的专业教师，校长见他勤奋好学，就把高三生物的重担放在他孱弱而顽强的肩上。高三生物可不是初中语文那么简单，涉及到生理学遗传学和化学等几方面的知识，他心里很明白，学校把这份重任交给他，就是信任他，看重他，他绝不能因为自己的懒惰和知识的匮乏而辜负了学校的一片信任和厚望，也绝不能叫人说闲话，他心里发了狠劲，一定要出色地完成党交给的任务。在以后的教学中，他一边教学，一边学习，可以说通宵达旦，废寝忘食一点也不过分。

　　有一天中午，正是吃饭的时间，校长无意中走进他的房间，只见桌子上摆着一只碗，碗里有撕碎的黑面馍馍，还有一撮炒面，他正往碗里倒开水，见校长进来，他想藏也来不及藏了，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天家里没电，没有地方磨面。”校长知道他的生活困难，就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了。他的这种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校长，从此以后，校长每天就到灶上拿一个馒头回到宿舍，直到晚上十点钟给他拿去，算是对他的鼓励，也是对他生活的救济。说实在的，那时虽然已包产到组，但人们的生活还很紧张，特别是他家，地处山区，几亩薄地，又有五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吃得多，可粮食有限，只有他和老婆节衣缩食，这一个白面馒头对他而言，真是天大的救济，到星期六时，他舍不得吃，拿回去给老婆和孩子，让他们改一次馋。

　　老黄代生物，最大的困难就是遗传和化学部分，真是他的拦路虎，有些题他怎么学习就是无法解决。有一天，他向校长说出了自己的困难，校长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就在图书室寻找了一些资料，让他拿回去再看看，这些资料的确让他大开眼界，既有知识点，又有练习题，更可贵的是有练习题的解法，他学习了这些资料后，他觉得自己也充实了许多，后来他又在图书馆找了一些有关生物方面的书籍，认真学习，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高考中他代的生物成绩在全县六所学校中居第二名，这一下子震惊了教育系统，他也获得了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称号。

　　第二学期，教育局特意把他送到外地进修了一学年，自此以后，高三的生物他代了一年又一年，他代的学生大学毕业后，有的也分到他所在的学校，真是天赐良机，他有些问题就向他的学生问，问得学生不好意思。他却认真地说：“你不是学过韩愈的散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学生也就认真的给他讲有关化学和遗传方面的知识，他听得比学生还认真，这让他的学生很感动地说：“黄老师，你是我们一辈子的好老师。”

　　在九十年代初，大学生普遍增多，给学校分了六名本科生，其中一名就是生物专业，学校就把高三的生物分给这名大学生代，老黄退居二线，代初中动物和植物课，为这件事校长专门找老黄谈话，老黄却欣然的说：“我这几年误的学生太多了，让年轻人代课，有精力，有知识，肯定有助于学校的发展，能够代出更多的大学生。”校长为他的大度所感动，只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再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老黄想着自己的辉煌人生，手抚摸着一摞摞奖励证书，这是他奋斗的见证和荣耀。而现在他就要离开这座小屋子了，离开在他生活上给予许多帮助的工作单位，离开曾经晕倒在讲台上的教学生涯。他没有任何怨言，虽然他洒了二十几年的汗水，连小高的职称也没有评上，但他不怨恨领导，也不怨恨国家，要怨就怨自己没有资格。

　　他也想过，如果没有他的这一份工作，他的生活就不知有多艰难，如果没有这一份工作，他的五个儿子或许连媳妇都没有钱娶，想到这些，他还有啥可怨的呢？没有，确实没有。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像一位普通的士兵，服役期限到了，就该退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国家养到老死的兵呢？更何况自己还有工资。想到这儿，他又微笑了，也许为自己的过去而笑，也许为自己的未来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