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正和一篇小说较劲呢,很意外地接到了老梅的电话。
我这人记性很臭,差不多已经把老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问了我两遍听出我是谁了吗。我也没想起来他是谁。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得主动告诉我他是老梅。老梅说,老安,你还想不想看我开炮?
我是在一个叫老虎营子的小乡村里认识老梅的。
老虎营子那地方躲在辽西山区的最深处,再往前走几步,一不小心,就会出省,一脚迈进河北的地界。那一阵,全国各地都刮风似的在搞小乡镇规划,不久,这股风就把我们这支测绘队吹进了山沟里。
我第一次见到老梅时,他正蹲在乡政府大门前,仰着脖子看天。老梅又瘦又小,蹲在夜色里,很像一块大石头。走到近前,大石头突然站起来,一把接过我肩膀上的行李,转身就往院子里走。老梅是乡里的通信员,兼管食堂、养猪场、门卫、收发。
老梅很畏缩,在乡里的地位也很低,准确地说是没什么地位。领导招招手,老梅,去给我买盒烟。老梅就一溜小跑地去买烟。烟买回来了,领导又说,老梅,再去弄瓶酒。老梅又一溜小跑地去弄酒。老梅正在食堂忙活着呢,领导的车在大门口直按喇叭,老梅赶紧跑过去开门。稍微慢一点儿,领导就会骂,老梅,你干鸡巴啥呢?想回家抱孩子了咋地?
到老虎营子第二天,我就看见了政府大院里的那门炮。辽西山区一到夏天经常有雹灾,严重时,雹子有鸡蛋大小,噼里啪啦下一气,就把人们一个季节的辛苦砸得落花流水了。炮,就是对付雹子用的。炮口很长,斜着指向天空,带有某种威胁的意思。老梅说,那是他的炮。
后来,我们几个就总招呼老梅喝酒。老梅喝酒,总是胆战心惊的,眼睛瞟着大门口,领导一来,就赶紧站起来跑出去。这酒喝得就没啥意思了。有一次,正赶上各村村干部换界选举,乡里所有的领导都下去了。那次老梅喝得挺尽兴,喝着喝着就开始讲他的历史。我才知道,原来老梅是转业军人,过去是当炮兵的。
老梅一口干了一杯酒,眼睛就开始发亮,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院子里。威风凛凛地坐在炮座上,手脚一齐动,很麻利地把炮口调了个方向。拍拍炮筒子说,在整个部队,我老梅的炮打得最准。我们几个就怂恿他,老梅,你能不能现在开一炮试试?老梅连连摇头,炮不是随便开的,得有雹云,那种炮弹一发就值好几百块钱呢!这时的老梅腰板挺直,两眼有神,一点儿也没有畏缩的神情。
从那天开始,我就经常看见老梅仰着脖子看天,等雹云。我说,老梅,雹云是啥样的?老梅说,雹云嘛,就是那样的,说不太清楚,等它来了你就知道了。雹云一直没来,老梅就有些着急了,经常自言自语地说,不对劲呀,往年这时候早该来了啊!
有一天,他正仰着脑袋看天,自言自语呢。乡长从他身边走过,听到了他的话,就骂,老梅,你脑袋让驴子踢了吧,不下雹子,你心里痒痒咋地?老梅就赶紧赔着笑脸,说,乡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乡长说,你不是那个意思是啥意思,不行咱就意思意思!老梅说,乡长,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乡长骂一句粗话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又威胁地看老梅一眼说,操!
老梅再看天,就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了,目光像老鼠似的,看到没人时才敢偷偷地溜出来,向天上瞄一眼。一有人来,就赶紧把目光和对雹云的期待一起缩进洞里去。
有一次和乡长喝酒,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老梅。我说,乡长,你们这有一个老梅这样的炮兵就不用担心雹灾了吧?乡长看看我说,可拉倒吧,指望他那不是扯淡嘛,老梅根本就不会开炮,他是当过炮兵不假,可也是在食堂里做饭的,从来就没开过炮。
我就有点替老梅担心,雹云要是真来了,他可咋整呢?好在直到我们测量结束,雹云一直也没来,我们很快就到另一个乡去了。
在电话里老梅说,老安,今年山里气候异常,前两天我看见雹云了,你要是来肯定能看见我开炮了。
老梅这么说,我就不知道说啥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