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完全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便听到了。 舞台很简陋,舞蹈员很老。
灯光很亮。
这灯照太强,打得太不专业了,竟像是有种放大镜的效果,突显了舞台上一切细节的粗糙。
布景上斑驳的油漆,衣裙上洗褪了的颜色,老人们脸上抹不均匀的脂粉,脂粉底下清清楚楚的年轮。
还有那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他们喜不自胜的笑。
那笑自然是见牙不见眼的,当中有的人连门牙也没了。台上六男六女十二个老人家全是天生的盲人,这次受命为残疾中心对外的活动组团献艺,跳一支《海鸥之舞》。
这舞,我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我看的是老人们的排练,两个多月里多少个汗流浃背的下午啊,老人们气喘吁吁,瞎子摸象似的跳着各人自以为是的海鸥。其实那舞蹈设计得十分简单,但我看着他们从最初的乱成一团,经过了无数次磕磕碰碰,有人摔过跤也有人累得哮喘病发,好不容易才算跳得有模有样。
那“有模有样”当然是十分粗糙的,就像这舞台一样,但这些失明的老者不会看到。事实上,直至前天最后一次排练,老人们喘着粗气,一边揩汗一边听那指导老师形容他们跳得有多好看,又充分表现出海鸥坚毅勇敢的精神云云。那老师跳舞的造诣可不怎么样,说话倒伶牙俐齿,总有源源不绝的形容词。老人们大概不晓得“好看”是个什么境界吧?大家却十分受用,都听得眉飞色舞,似乎只要话从那老师口中说出来了,便真能有海鸥飞入他们漆黑的想象。
指导老师说的,今晚的舞台会布置得十分华丽,背后的大布幕会播映着海浪,他们穿的衣衫会有珍珠般的光彩。
所以那些老人才一个劲儿地叫我来捧场,还叮嘱我记得带上相机给他们拍照。
这舞曲全长才五分钟,可因为舞台的寒伧,老人们的舞姿特别显得笨拙,还有台前那几个破音箱烂透了的效果,音乐被它筛过,听起来宛如一片嘲笑的声浪。我不知怎么很替老人们感到窘迫,心里只希望时间能快些过去,让这一支看着别扭的舞蹈早点结束吧。
不知道是哪里出的差错,也不知是谁的刻意安排抑或纯粹巧合,正当我忽地想起老人们的叮嘱,连忙掏出相机来往台上对焦,就那一刻,毫无预警地,全场灯光突然熄灭。那黑暗来得骤然,我的眼睛,相机的眼睛,台下所有人的眼睛忽然与世界失去联系。观众席上响起了一小片聒噪之声,大家左顾右盼,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适应这黑暗。
也许是因为音乐一直未歇吧,人们压低了鼓噪不敢声张,只有静下来听那舞曲在破音箱中沙沙地响。也不知是谁在哪个角落忽然按了一下相机,镁光灯闪电似的给了一刹那的光明。就那电光火石之间,我们赫然发现老人都还在台上,舞者在,舞也未曾停下来。
那真像一张黑白照片啊,场中所有的杂音马上消沉下去,刚才那瞬间的影像却还 残留在暗中。我们在那种苍白得月光似的明亮中看见了之前所没有发现的细节,老人们紧闭着眼,咬着牙关,汗珠一串串地挂在额脸与脖颈上……
我愣在那里。这舞我是看过许多遍了,然而刚才那画面看着却十分陌生,像是我一直不断地错失了的部分。
人们完全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便听到了,老人们踏踏的脚步在舞台上纷纷沓沓地响,音箱里的沙沙声听着像一卷一卷海浪在岸上摊开。
不说了,我无法告诉你那黑暗里的内容,还不如让我举起相机吧。从这时候直至曲终,这里那里,镁光灯接连地闪,直把那舞台照耀得如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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