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备受争议的女人一样,曾有一句备受争议的话——名言?名家遣言?俗言?俗人妄言?——就是这样,一说起她,就会有争议。 话说,“无知无知无知何”。 缠人的善变的女人,如妖魅,食人精髓。一直以为在享受她,将死才发现,一直只是单纯受她折磨。“我倒要看看……”,初见她时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得去探探。” 果然,她是不老的。 一走出山林:田间、农舍、茶楼,院内、官邸、闹市……依然,无论老幼,无论男女,都还在议论着她。如此甚好,为打探她而来的我,要的正是这种氛围。一来,既然有如此多的人在议论,我能探听到的也就不至于千篇一律,像对了口号一般的说辞,没有什么比那更让人厌恶的了。像命中注定了要受苦一样,没有什么比受着水滴穿凿的石头更让人心痛的了。二来,既然有如此多的人在讨论,那么即便像我这样的半截枯骨加进来也不会显得突兀。 ‹壹› “无知”无,“知无”知何? (“无知”之所无,“知无”又知道什么呢?) 许久未出山林,虽不至“不知今是何世”,但仍叹于外世变多,非我山林中人可悉知。避于山林之人,实有愧于山林之外;山林之外的故交,实须先去拜会拜会,况以此人之博学,此行必有所获。一番打探得知,如今他已是家国首辅,想三十年前,他还只是一小令——却也斗志满满。 经一月,终于得见故友。虽同我一般鬓白,却面色红润,容光依旧,不似我形容枯槁,面照裂镜。一番嘘寒问暖把盏交觥后,我蘸酒就桌而书:“无知无知无知何”。友会我意,与我道来。 说:说,许久之前有两兄弟,一名“无知”,隐居山林;一名“知无",显身高堂。无知性傲,常坐于草堂;知无性懦,心归于自然——可谓矛盾也——傲者拒天、拒人,拒山、拒水,于万物无所知……或者,知道得更多——于其自我的认识,亦是如此。懦者反之,容天容人,容山容水,但他是否能乐于此种种,便不得而知。故而,或许包容一切,也就失去了一切。知无懦,自有其诱因。与无知异,知无自幼遍习群书,腹有知,知其无。然而,无知所无者,知无知否?知无又知道什么呢?知无循古,娶妻育子,然,子夭,妻亡,知无与天老。天未老,兄白发,己白发。木几枯荣,茅飞过川,知无知无者多,唯终无知无知之无。无知无妻,我妻又在何?无知无子,我子又在何?无知无家,天地为家,我家又在何?一身独占数十亩之地数十间之屋,一身空占数十亩之地数十间之屋,冬日寂寂,实不比一茅屋暖。却不比一茅屋暖。 友论及此事,神情悲怆,却也已是不吐不快。 他之意,我知解,然而他的意思,却并非我能深论。 “悲邪?美邪?悲也,美也——” ‹贰› “无”知“无”,“知无”知何? (我知道我,但说知道我的人又知道什么呢?) 即便是博学之人,当一言出其口,亦即一家之言。是以辞别故友,继续探寻。虽有不舍,毕竟几十年之情绪非一朝夕可尽诉,然所谓挚友者,终与酒友有别——与酒友对面而敬,与挚友对天而敬。 虽然我急欲知道得更多,但我终究是个命理论者,更重机缘。一日,行至一茶馆,深受其招牌吸引——许愿乡,遂欣然而入。但扫视馆内,却空无一人,略有失落。正欲出去,突然从楼上传来养耳的女声:“施主请上楼小座。”接着就从楼上飘下一养眼侍女,将我引至楼上。“果然,某些东西要行至高处才能得见。”惊异于楼上排起的"长队"的我如是说。一眼扫至队首,却见一古稀老僧盘腿面众人而坐,正为他面前的少女解惑。原来所谓许愿乡,是这么回事。 说是排队,其实也就是两列相对而坐的茶席,位于队尾的我在了解了情况后也就不客气地占了最后一个席位。与我同桌的是一个目测近于而立的仕学之人,其眉头锁紧,全身透着烦躁之气,因此我也就未与之搭话。 "老丈也有何未遂之愿吗?"倒是他先行问候,想必是出于长幼之礼。 “山野之老,无所谓未遂之愿。” “既无未遂之愿,又为何到了此时还要出山?” “所谓饥而食,食则未必饥。野老之我此行为寻解某事而出山,然却并非必解此事方可归。此乃命理论者之道。” “不知老丈所寻解的,却是何事?” “‘无知无知无知何’之流源之事。” “若是此事……” “老朽且听你一言。” 说:说,以前有一个叫“无”的仕子……说是仕子,其实也名不副实,毕竟,他一生都未能真正入仕。但无确为有学之人,他二十有四就一举从会试中脱颖而出,继而就带着家中老父老母的满心期望和全村人凑齐的盘缠前往京城准备最后的大考。但是,一考未中。三年后再考,未中;又三年三考,未中……初到京城,自以为大喜在望,就放纵了身心,与某女有约。然而,一考未中,此女就从了他人而去。他心存懊悔与愤愤,又三年,却再考未中。已是满心疲惫的他决定再三年,然而仍然未中。此时他已心如死灰,但他却不能归家,因为就在他第三次殿试前一天,家书到:父母亡。未能奔丧的他,功名未得岂可归家,以何颜面见乡中众人。于是只好更三年。可是三年后的殿试中他却被取消了应试资格,说是“不孝之人难忠”。“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这样的话他并没有说出,一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来,他一介书生声微力薄,无论他怎样嘶吼都不可能触传到“知无”的耳中,更何况,并无所谓的“知无”。最坏的情况是一不小心就会给他招来祸端。因此,他只得孤身返乡,即便乡中亦无归处。乡中不见父母冢,一炷天香祭父母。已是不惑之年的他,无亲无绊,隐于深山,著《无知》,中有言:“无知无知无知何”! "世人追逐名利富贵无可厚非,但人生乃是一场狩猎而非狩鹿狩豕……" “先生之意我自明白,只是一旦上了战场,除了凯旋,就只有死亡。” “但小卒即便凯旋依然是小卒,被封官拜将的原本就是官将。这是消极之言。然而你并非‘被征’之兵,你拥有更多的自由,你只是在做一顿饭,你可以自主决定吃什么。” “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 “并没有谁说简单,但一切正是那么简单。而你,不也是那么想的么!” 听罢,他说了一句“多谢先生指点”就离开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突然明白了什么,也不清楚我是否做了对的事。但是,当我被这间茶馆吸引的那一刻,当他向我搭话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故事会这么发展。 ‹叁› “无”知“无知”无知何。 (我知道他不知道的是什么。) “刚一见面就抢了我生意,你难道果真是我宿命的仇敌?” 与我搭话的正是这家茶馆的主人,上楼时看见的老僧,与我相别已久的故交。“和尚也做起生意了还真是让老夫震惊,并且和尚说出这种话还真是不免叫人质疑你的身份!”我调侃道。 “一别三十年,再见竟无语……” “大概要说的话,三十年前都说过了。” “那喝茶吧,既然到的是茶馆。” 此时,一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走来,看衣着打扮,是个行商之人。他来到桌前,双手合十拜请道:“大师。” “施主移席此处如何?”见男人颔首,侍女就将坐席移来,男人又拜,方才坐下。 “施主,你对‘无知无知无知何’一语可曾有所了解,烦请先说道说道。”,商人听罢便做出整理思绪状,看来这里的规矩就是来人需先回答大师的一个问题,然后大师根据他回答的问题来给出指示。而因为我的到来……他自明白我是为何而出山的。 “大师。” “施主请!” 商人端起茶盏,拨了拨杯盖,说:说,以前有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一天夜里突发巨大泥石流,全村除了一个九岁的孩子无人幸免。那孩子虽说在此确是活了下来,但是在那样偏僻的村庄里,没有人认为他能活下去。原本就没有人认识他,哪里来的认为呢。但是他奇迹般地穿过了隔绝村子的布满飞禽走兽的森林,最终倒在了一条行将废弃的商路上,并恰巧被一经商从此归去的商人看到,将他带了回去。问,他说他叫“无知”,并乞求商人收留他,说以后定会报答。商人膝下无子,原本就有收养之意,又见他年纪虽小却懂事不少,就更加欣乐地收养了那孩子。无知是个机灵的孩子,几年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机灵的青年,并且他对商人很孝敬,这让商人很欣慰。唯一让商人觉得遗憾的是,无知虽然聪颖,但却无心功名,只是追随着他四处行商。商人虽然一辈子荣华富贵,但终究只是一个末流之人,他想将门楣装饰得与他的财富相称,他想将他的华服也穿到外面去受受光,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无知并不会悖驳他的意思,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而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事终究都发生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此风便是他以儿子的身份养大的无知,和他的女儿私定了终生;而“山雨”说的是,当地知府大人的公子也看上了他的女儿并且上门来提亲。这时,作为父亲的商人就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这个抉择绝不会像当初决定是否收留无知那样随心任性,因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家事”。最终,商人向无知开了口,说他一直想着有一天能够将他的门楣装饰得与他的财富相称,将他的华服也穿到外面去受受光……无知当夜就出走了,这让商人也反应不及,但是以当时的情况,他却只能默然。一晃两年过去了,一天,商人到贫民窟布粥救荒,突然发现了倒在墙角的无知——破布裹身的无知正向着远离商人的方向挪爬…… “事有隐情而不能说的痛苦,当初那般抉择,今时就必然要承受。”我继续道,“救众而舍一并非理所当然,在此夸口更是形同禽兽。然就此事而论,虽不取功名非无知之过,但如若他取有功名定无此祸事。而假使无知有先觉,他必不取功名不休;而倘若汝有先觉,汝亦不使其兄于令爱不休,次而不夫于令爱不休,次而不使其功名不休。故而,事之症结皆归于无知,而无知又非谁人之过,事皆自然而然,避无可避。” ‹肆› 无知“无知”,无知“何”。 (不知道“无知”,也不知道“何”。) 商人走罢,补一口茶,把盏抬头间却见刚才的侍女欲言又止。问之,说:“方才那位施主所叙说之事,小女子也曾有耳闻,但全然是另一个故事。”侍女神色变得自然了许多,“先生可愿听小女子一说?”“且说说看。”我起了不少兴趣。 说:说,以前有个叫“无知”的女子,生得灵秀,又喜诗书,真正一才女也。然其身形皆受乡里垢病,道是凶征异兆。无知二八,乡里疫疾,虽扑灭为速,终亡者不少。而究其罪责,众口一心,道是无知招致。结果,就连无知父母也认为,应该把无知驱离乡里。无知愤而离乡,自比清荷,游于山水之间。悲而小饮长卧,兴而吟诗作赋,也算一清高名士也。后偶遇高僧,同游于市井之间,却也心闲…… 看着这位兴上才女,故交同我相对而笑…… ‹伍› 无知,无知,无知何?! 一隐三十年。 既隐三十年,何故复出山?这若说得清楚,我又何故出山。 不过,出山之后,我大概就明白了。因为我听到了一个云一样的故事。水田衣一样的故事—— 说,曾有一个疯子,他不论冬夏不计春秋地四处游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本无害,除了偶尔会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给聚集人群者造成不少困扰)。他也算一时名士了。至少,只要他一在人群中出现,大家就高呼“无知,无知……”;至少,只要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茶楼、闹市,家宴、节事,大家都会谈到“无知何、无知何……”此外,光是他本人已经极具戏剧性了,更无论他还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夫人。光是倾国倾城也就罢了,或者说并非什么善事,但他的这位夫人,还是当朝宰相的千金。一个是权贵家的千金,一个是街头流窜的疯子,这事无论放在哪都是引人口目的,无论这口目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疯子之所以这么疯癫还能活下去,正全赖于他的夫人;疯子之所以满口胡言还能活下去,正全赖于他的夫人。而虽然疯子四处游说,但一如前面所说,大家都当那是莫名其妙的话。他站在人群之中就像一头疯了的野兽,他怒斥这群戴着手铐脚镣依然笑呵呵的民众,他痛骂这群毫无反抗就习惯了项圈的民众,但是他一声声吼出去,民众就一声声笑回来……那个人群圈,那个城市,那个国家,那个世界,他的声音再大也也那么小,但是明明听到他声音的只是那个圈子,回复他的却是整个世界。人就是这样,看着别人笑自己也跟着笑,好像如果他不笑,就会被别人笑一样。但是在那所有的笑声中有一个是特别的,那是无论何时都陪在疯子身边的夫人的笑。那是丈夫进行一场成功演说后演说台下的妻子的笑,那是丈夫征战沙场得胜归来后门前眺望的妻子的笑,那是笑于人前落于人后的作为妻子的含泪的笑……然而,他的夫人,在他此生避无可避的祸事中,为了他,被终于到来了的刺客,给杀了。 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但我想,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藏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我想,他一定还说着,一定还说着“无知无知无知何”这样的话,但只是说给自己听了,说着:无知,无知?无知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