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男已经吃了大概有两个礼拜的桶装面了,就是康师傅的那种。窸窸窣窣地喝完料汤后他总是把纸碗留着,正好可以用来接夜尿,要是遇上夜尿充足的时候(当然,充足与否,我是猜的),beyond男就用一个塑料袋继续接着,我在地板上面都能听到那种尿柱冲击纸塑的声音,欢快而又亢奋。 他也是房客,住在我的楼下,正确地说,我住在他头顶的阁楼上,仅一层木板相隔,晚上熄灯后,楼下的灯光就从地板缝里射上来,像一把利剑,晃着我的眼睛。于是我便下床提一只鞋挡着,然而还是睡不着,仿佛那鞋要被光柱刺穿似的。 这是我大二时的最后一学期,我把爸爸托我送人的礼品(除香烟和酒自个儿消化了外)低价转手换钱了,我用这钱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一个老城区的木阁楼。房主是一对八十出头的老夫妇,我称他们爷爷奶奶,当然,他们从没听懂过。 我住的屋子不大,6、7 个平米的样子,租房的那天傍晚,我和老太搬了近四个小时。这是他们的杂物间,堆满了破棉被、纱布帐,还有不计其数的竹椅。编竹椅是大爷的最大爱好,所以,每间屋子都被塞满了竹椅,多得让人想到“泛滥”一词,很多个夜里我都做梦自己被竹椅给淹死了。大爷还喜欢种花,大概对我的偏爱,免费把很多名贵又奇异的盆花放我屋里,很多次回来,我都以为自己走进了森林。大爷隔三差五地还会上来调换上几盆,有时我正在睡觉,门就被钥匙捅开了,大爷蹒跚地端盆植物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冲躺在床上的我说“早”,然后再摇摇晃晃地摸索下楼。当然,这期间,你是不会想到“强暴”和“非礼”这两个词的,因为大爷老得几乎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 我每天放学回来都看到大爷躺在门前的藤椅上,自己给自己吊水。一开始我以为大爷快死了,便刷白了脸地问怎么了,啥病啊?大爷听不懂,楼下的beyond男就出来翻译,于是大爷微微抬起头指着吊瓶对我说:艾自苏(方言,氨基酸的意思)。 我似懂非懂地走开,然后摸着楼梯上楼,楼梯很窄,很陡,也很黑,我看不见一点轮廓,完全凭感觉前行。尽管我学的是建筑,关于楼梯踢面和踏面的建筑要求在这里是完全没用的。很长一段时间下来,我仍然无法习惯这种尺寸。有一次大爷在楼下喊:小T,小T,滴我,滴我,麻滴,麻滴。别误认为这是暗号,这是吴侬软语,就是“电话电话,慢点慢点”的意思。我“哒哒哒”地冲了下来,一脚踩空,身子就像乘坐飞船似的飞了下去。 老太看起来就要年轻一些了,除了走路一样地蹒跚外。初夏的时候,老太爱穿一件洗得透明的白汗衫,两只奶子像干瘪的麻袋一样,呈“八”字型的挂在胸前。有一次,我正趴在地板上瞅着楼下,老太就上来了,从口袋里,也就是“八”字一撇的地方掏了半天,递给我四个小白果。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说了很多,直到离开时,走到黑楼梯的时候仍在说话,不过,我一句都没听懂,最后我只听明白了三个字:有营养! 的确,那四颗小白果果真有营养,我消灭它的那个夜里就拉稀了,大概是营养过剩。我高难度地冲下楼梯的时候,裤裆里差点接上一泡黄金。蹲在漆黑的茅房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空,那个夜空很美,美得让我忘乎自己是扒了裤子的状态。那个晚上,我傻傻地对着天空发呆,琢磨着那个叫做“未来”的东西究竟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那一夜的时间几乎全耗在茅房和去茅房的路上了。后来,当我看到一家挺有名气的咖啡馆的广告语 “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 时,我都会想起那个为拉稀奔波的夜晚。 我在屋子里贴满了明星的画和自己的手稿,有时半夜突然被吵醒,就坐起来在墙上写一两句如今已读不懂的诗句。楼下似乎很少有安静的时候,电视连续剧的声音盖过一切,我记得应该热播的是《康熙王朝》,我就每晚准时洗漱完躺在床上收听。Beyond男的条件或许要好于我,他的屋里除了那台14寸的电视还有一架漫步者的音响。有时他把音响打开,音乐把地板震得快要破裂,我站在地板上的时候,都会担心会被震掉下去。但他只听beyond的歌,狭小的地板下永远都是“海阔天空”的伟大梦想。 后来我也买了有一台电脑,468还是568已记不清了。我每天用电脑放着英文歌曲,常常木木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头顶上有两只大老鼠也蹲在那里,仿佛和我一样聚精会神地倾听音乐。我看着它们的眼睛,这是双比我的还传情动人的眼睛。我用英语对它们说话,称一只叫Bacon (培根),一只叫Bach (巴赫),当我对Bach 说话的时候,Bacon就会默然地低头走开,大概是嫉妒吧,后来我思考,原来妒忌不仅仅是存在于人类。 那些日子我迷上了嗑瓜子,牙齿也被摧毁成锯齿状。我常常在临睡前把吃剩的瓜子藏在枕头旁,一夜梦后,早上初醒,枕边的瓜子早已成了完好的瓜壳,可见老鼠的技术超过了我。提着一袋瓜壳懒散的下楼,在门外会碰见beyond男,他比从地板缝里看胖多了,难怪人们常说,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地板缝也不例外。他的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也许仅有我和他知道,这是一泡金黄色的夜尿,像啤酒一样涌着泡沫的液体。Beyond男跨上车吹着口哨就离开了,到转弯口的地方腾出一只手把塑料袋麻利地扔出去,尿袋呈抛物线状的在空中划了个美丽的弧线后“啪”地砸在垃圾房上,像猪膀胱一样,炸出一个水花,那声音还是会激起我的欢快和亢奋。 那段日子,我常常慵懒地躺在床上听着音乐,或是趴在窗口看着夜空,城市的夜空深沉而寂寥,窗台下是茂密的青藤,我恍惚自己就是长在青藤上的一个人,随着藤蔓已延伸到了天上。 那是一段云上的日子,我在狭小的阁楼里写着画着,疯狂地参加各种书法、绘画以及征文比赛,我疯狂得挥霍着自己青葱般的岁月。当后来我捧着大堆的获奖证书递给父亲看的时候,这个男人只用三分之一秒和三分之一的余光看完,并对我说:正才没有偏才有! 正才?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工作着,努力寻找着自己的正才,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曾经拥有的那一点点偏才或者叫做“艺术细菌”的东西。但偶尔会在夜晚的时候,抬头望天,仍会执拗地相信自己的未来,像曾经拉稀的那个晚上我抬头望天的时候,心头不断涌出地那一阵阵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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