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卿子的脑子里一直浮现老妇人那苍凉的皱巴巴的脸，他还在牵挂着那祖孙四人，同时他心中还挂念着一个好朋友。“嘟”的一声刺耳的喇叭音，一辆汽车从卿子身边疾驶而过，他这才惊醒过来，喇叭声把他从港九拉回到了上海。
　　
　　在上海，卿子在复习之余，曾经去过一些中学打听，但都没有他的好朋友小清的消息，他一直很惦念他。上海地太大人太多，学校不计其数，两眼茫茫，何处才能找着小清。
　　
　　沪上中学快要开学了，卿子异常地兴奋。这些天来，他安下了心给父母写信，告知他的安全回国，入学的情况，请父母放心，并请求父母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他用了一句成语叫“生米煮成熟饭”来表达回国决心、不可挽回之意，事后又觉得不妥，似有向父母显示他的不满和抗议，奈何他不得，但是信已寄出，无法收回，所以他正等着父母来信的一顿臭骂，骂他不孝，不敬，不近人情。很快，父母回了信，反而说既已如此，就不要多想，还鼓励他努力读书，报效祖国，并且汇了一些钱来。卿子看完信，不禁潸然泪下，由哽咽到嚎啕，瞬间泪流满面，身子抽噎着。他觉得很对不起父母。
　　
　　这天，卿子上街去银行取钱，准备买一些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路上，他看到行人来去匆匆，商店熙熙攘攘，像在抢购什么。他想可能会有什么大减价之类的，也准备挤进去捡些便宜货。由于父母汇款不太方便，生活费用比较拮据，他必须省吃俭用。
　　
　　好不容易挤进商店，四处张望，也没看到“大减价”字样。人们见到什么买什么，大多是生活用品。他好生奇怪，问问旁人，“先生，今天怎么那么多人在抢购东西？”“你不知道？要打仗喽！”“打仗？”卿子十分惊讶。“日本鬼子要打来了！”他联想到前两天看到一份报纸说：“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三省，又要攻打上海。”小小的日本，好大的胃口，竟然如此猖狂，难道要占领整个中国不成？卿子哪会想到，日本军国主义扬言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
　　
　　卿子将信将疑，也随着人流在商店里挑挑拣拣。他偶一转身，眼角闪过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两根短辫子用蓝布条扎着，一抖一抖的，穿着一身白衣蓝裙的学生装，高矮胖瘦以及走路的姿态酷像小清的表妹杏儿。
　　
　　“不可能吧？”卿子自言自语，“哪儿会呢？也没听小清说过，杏儿要回国求学来。”他揉了揉双眼，也许是幻觉，脑袋抖了几下，他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一个从小就怯生生的小女孩竟然一个人在如此陌生的大上海，他实在不能相信。也许自己太痴情了，很久没见，脑子里会不时浮现她的影子。他怀疑自己得了相思病，或者单相思，杏儿可是小清的青梅竹马，自己可不能动了邪念，那要对不起肝胆朋友的。卿子一贯很讲情谊义气的。
　　
　　刚要走掉，他觉得不对劲儿，“不对！很像杏儿，也许就是她！”他赶紧回头寻找。越是急冲冲，眼前的人流越是乱哄哄。如何找得？他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还是不见杏儿的人影，十分懊恼，十分失望。
　　
　　他买好了牙膏肥皂，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去，忽见在文具柜台那里，酷像杏儿的那个女孩正在付钱买信笺信封。咦，就是她呀！他又惊又喜，兴奋极了。
　　
　　“杏儿！”卿子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过分高兴还是怕叫错了人。
　　
　　杏儿回头一看，见是卿子，高兴地叫道：“卿子，是你呀？”卿子一个箭步大步跨过去，他很想抱着杏儿，但是只牵着她的双手，周围满是人。
　　
　　“杏儿，你怎么一个人来上海？”
　　
　　“卿子，我，我找你好苦呀！”杏儿说着，眼泪刷刷地夺眶而出。卿子拢着她的双肩，抚慰着，轻拍着，给她慰藉，一边还掏出手帕轻轻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找我？......别哭了，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卿子十分惊讶。他要想见的没见到，没想到会见到的却见到了。
　　
　　“说来话长。”杏儿还在哭哭啼啼。
　　
　　“不要哭了，慢慢说，慢慢说。”卿子边说边把手帕递给她。
　　
　　看杏儿还没止住哭泣，他的心也揪着。杏儿那红粉粉的圆脸蛋像是浸泡在泪水里似的。他知道杏儿从小就受到父母的宠爱，很少离家出门，更是从未出过远门，现在就像被沉没在如此陌生的茫茫人海之中，求助无援似的。今天见到了卿子，就像又回到了家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她要把多日来的担惊受怕化成泪水，一古脑儿倒出来，还能不哭得像泪人？女孩的心思总是那么细腻，那么的复杂多情。
　　
　　“好，好，我们先不说了，”小卿子见杏儿一时说不出事儿来，安慰着她，“到我那里歇一歇，我就住在街对过。”
　　
　　卿子是在小清家里认识杏儿的。卿子和小清是近邻，他们住在半岛东海岸的一个小城镇，打小就在一起游泳打羽球，后来又一同去槟城读初中。本来约定一同回国读书的，在新加坡的时候，小清突然有急事耽误了，他们就不能同船回国，但是两人约好在上海考高中再会面。卿子和小情是极要好的朋友，常来常往，无所不谈。小情的表妹杏儿也常去小情家玩，他们是表兄妹，两家亲戚过从甚密。卿子就这样认识杏儿的。
　　
　　杏儿是个娴静的女孩，不好运动，平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球场的台阶上看着他们打球。她看他们打球的样子，那么专注，卿子觉得就像一座雕像，很让他心动。他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涌动，脸涨得通红通红。然而他知道小清和杏儿是青梅竹马，因此他心里每每有一种内疚感。他会有意无意地躲着她，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之前，卿子最后一次见杏儿还是在一年前。一年过去了，杏儿出落得如此标致，水灵水灵的，就像出水芙蓉，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弯弯的柳眉更婀娜了，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更明亮了，本来就苗条的身材更多姿了，似乎发育得更成熟了。人说女大十八变，真的不假呀！越变越水灵，越招人喜欢，唯一没变的是蓝布条扎的两根短辫子和一身朴实的学生装。杏儿不爱打扮，在卿子眼里，她身上更焕发出一种不需雕饰的自然美。
　　
　　他喜欢杏儿这种朴素的美，但是他对她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在当时当地，表兄妹互相爱慕成婚亲上加亲，是十分常见的事。卿子他自觉自己的长相远没小清帅气，小清的清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很招女孩子的欢心。他只是在运动上强于小清，球打得比小清棒，游水也比小清快，而杏儿是不喜爱运动的。再说，卿子更有一种另类的想法。他认为喜欢和爱慕是两码事。喜欢是对人或物的美的一种客观的欣赏，而爱慕则是对人或物的美的一种主观的需要。人或物的美一旦成为一种主观需要，尤其是对人的美，便会不纯净，便会渗入杂念甚至邪念，成为对美的一种亵渎，一种破坏。他欣赏杏儿的美，但他不能去爱慕她，不能对她存有任何杂念，否则他就会破坏她在他心目中的纯清的美。更何况他们俩还是青梅竹马呢！
　　
　　四
　　
　　卿子带着杏儿走进他的租屋。她还在抽搭着，似乎心里有许多委屈。
　　
　　“杏儿，喝点水吧！”卿子给她倒了一杯水。见到她，卿子很是高兴。他已经有好久没见到杏儿了，但他心里又有不少疑虑：杏儿怎么敢一个人千里迢迢回国来上海？小清呢？出什么事了。杏儿怎么说找他好苦呀？
　　
　　“杏儿，你现在住在哪里？”卿子随口问道，他不想马上就问明情况，他想让她先平静下来。卿子现在竟然很懂得抚慰女孩子的心。现在外面时局很乱，他想先了解杏儿的一些情况，然后再看看如何帮她。他们都是从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
　　
　　卿子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他自小就在外地读书，独立生活能力比较强，他跟小清在外地求学的时候，很多学习生活问题都是他帮小清处理，报考学校、租房子、参加联谊活动等等都是他出面联系解决，所以小清很感激他，对他十分信任。有一次，他们在啤酒屋喝了一点啤酒，小清不胜酒力，半醉半醒，说自己很喜欢杏儿，非她不娶，还问他觉得杏儿人好不好，他连说好好当然好。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发烧似的，好烫好烫，他想一定很红很红，忙岔开话题说，小清你醉了，不要再喝，回去吧。那晚，他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才入睡。自那以后，他才真正清楚小清很爱着杏儿，他就有意无意地回避。现在小清不在，杏儿孤身一人，远道而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这个小男子汉，必须负起责任保护她，为了她，也为了小清。
　　
　　“我住在过两个街道的一个小旅馆。”杏儿回答。
　　
　　“离我这里远一些。......小清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卿子有些不解。
　　
　　“我表哥跟我失散了。”杏儿眼圈又红了。
　　
　　“哦！......”卿子意料之中，不然，小清决不会让他表妹独自一人上街买东西，那太不安全了；他又感到有些意外，没听小清说过杏儿也要求回国，但他没想多问。
　　
　　“你一个人住那里？”
　　
　　“是的。”
　　
　　“外面很乱，你也看见了。你愿不愿意搬过来这里住？”卿子说道，又进一步解释，“我这里是租屋，便宜多了。有两间房，我只用一间，另一间是空的。我在槟城读书的时候大家都是合租一屋的，省了钱，也好照应。”卿子真的要承担起一个男子汉的天职。
　　
　　“我......我一个女孩子跟男孩子住在一屋......”杏儿犹犹豫豫，她其实也是愿意的，现在卿子是她的唯一依靠。上海那么大，人生地不熟，她一个女孩确实害怕。只是卿子提得太突然，她一时没有心理准备，有点心慌。
　　
　　杏儿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家教十分严格，她平时除了去表哥小清家玩，一般是不出门的，真的是大家闺秀。现在只身在茫茫的大上海，真让卿子惊愕不已，也十分担心她的安全。
　　
　　“不要紧的，你我小清都是好朋友，你这样只身在外，小清也会十分担心的。......你再想一想吧！”
　　
　　杏儿不清楚卿子说的“不要紧”是指少男少女住在一屋不要紧呢，还是她现在暂时不搬也不要紧，想一想，想好再搬过来。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杏儿，你刚才说小清跟你失散了，是怎么回事？”卿子开始他的疑问。
　　
　　“是这样的。”杏儿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
　　
　　原来，小清不能跟卿子同船回国，就是为了杏儿的事。小清和杏儿两家虽然过从甚密，又是亲戚，但是小清的家境并不富有。他们小时常玩一块儿，双方父母早年本来也有指腹为婚之意，只是没那么明确。长大后杏儿越长越俊俏，她的父亲变了卦，想攀高枝，倚富贵，不经她本人的同意，私自将她许配给一个富家子弟。虽然该富家子弟的条件很不错，但是她同小清两小无猜，感情笃深，财富并不能替代他们俩的感情。财富是有价的，感情是无价的。她的青春她要做主，不愿嫁给不爱的人。于是，在她的执意下，小清和她开始了一场叛逆——逃婚。这时候，正是小清计划回国读书，这样，他们私奔回到祖国也就顺理成章。
　　
　　他们乘船抵达港九，没料到杏儿的父亲知道她逃婚后飞到港九，准备阻拦。虽然这是小清意料之中，他们并不是先例，但是真成为现实，他们还是措手不及。在慌乱中小清为掩护杏儿，他们被冲散了。
　　
　　由于日本鬼子在中国的暴行，在港九也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杏儿的父亲胆小怕死，不敢多逗留，顾不得去抓女儿回去，他自己就先离开港九，赶紧又飞回南洋半岛去了。
　　
　　小清事前有预料，早在乘船途中就告诉杏儿说，卿子已早几天回国，到上海读高中。如有意外，她可以先去上海找卿子，日后在上海相会。当他们在港九失散后，时局紧迫，杏儿就赶紧先去上海。然而，茫茫人海，何处寻得，她就只有靠运气了。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偶然中跟卿子相遇。
　　
　　听完杏儿的叙述，卿子愈感责任的重大。他还是建议：“杏儿，你还是搬过来住吧？我们一人有一间，不会不方便的。现在外头挺乱，你一个人在外边住很不安全的，我如果没保护好你，我会辜负你表哥的信任的。”卿子觉得小清如此信任他，他更感到自己有责任保护和照顾好杏儿，不能辜负小清对他的期望。
　　
　　“好吧！”杏儿看卿子如此诚恳，再一想上海局势又如此纷乱，真有点担心，就应允了，不好意思地连向卿子道谢。她觉得很幸运，她和小清交上了卿子这样的好朋友。
　　
　　“哎！谢什么呢？我们三人都是好朋友嘛！”卿子大方起来，说话也顺畅了，“我现在就跟你过去，把行李都搬过来，然后再整理房间。”
　　
　　就这样，卿子在等待沪上中学的入学通知，杏儿在等待小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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