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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洗七月天

时间:2010-04-12 23:14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七月的夜焐热沉闷,等到夜深时才渐渐凉爽,有一声一声夜鸟的啼唤传来,把夜晚啼唤得恬静了。我们怎么能知道,小妹在这样恬淡的夜晚里,在忍耐着突来的疾病的折磨,在极端痛苦中,无声地承受着熬煎,是这个焐热而冷酷的灰色的夜,把我的小妹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夏天炎热而漫长,每一个日子都匆匆忙忙无可奈何地跃进凄苦和酸涩的混沌里。进入七月后,天气变得琢磨不定了,苍蓝的天常常会被骤来的大风刮得昏黄一片,乌云和暴雨便趁了这一片迷茫快快地驱走溽热,把整个天地弄得阴沉沉湿漉漉的。?

闷热使人们坐卧不宁。地里泥得插不进脚去,家里也捂热得呆不住。三三俩俩或蹲或站地在一方院子里,在一条官道上,摇了扇子,烦烦地谈论庄稼活路,日天捣地咒骂几句热死牛的天气……。队长却不让社员闲下来,出工钟声一响,不是在队部里开会学习,就是聚一块评工分。人们在闷热里吃烟,咳嗽,吐痰,打瞌睡,有时也为了一个两个的工分争争吵吵,哭哭啼啼。?

“茂盛,社员会上,最后还是给你评了七分,你们这帮娃家都是七分,不算少哩。”?

妈妈开会回来,赶紧生火做饭,边对我说着话,黑黄且消瘦的脸上挂了一串汗珠,表情却是欣喜的。?

“你评了多少,妈?”我问。?

“我一天九分二,也不少哩,在女人家里面,算是高工分了,。”妈妈转了话题说:“你逢星期了,只要学校没事,就到地里干活儿,一月下来,咱娘俩的工分,也够一个全劳力了。”我点点头,担了水桶到村外井台去挑水。小铁桶吱吱呀呀晃悠着,晃悠出一个小青年的单纯和惬意——?

十五虚岁的我,还是个六年级学生,个子却细细高高有了一个年轻人的骨架。只要放了学,在家总是闲不住的,拾柴、担水,地里割草,更多的还是照看妹妹弟弟,大妹淑珍十岁已上了学,二妹银珍七岁还没上学,弟弟永盛最小才五岁。平时妈妈要上地劳动了,我和大妹上学了,二妹就引着弟弟玩耍。好在年迈的爷爷奶奶时常照护着他们,妈妈也就很放心。二妹和弟弟便一晌一晌地在奶奶的院里玩耍,渴了喝水,饿了吃馍。?

我们家原是一个大家庭,三代同堂十六七口人一年一年过下来。三爸(三叔)和小爸(小叔)先后成家也先后有了娃娃,家庭就更庞大了。时日一长,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就不免有一些口角和小小的不愉快。尽管奶奶是一把勤恳持家的好手,毕竟年迈体弱,面对这个大家庭也有些力不从心。?

“分开家吧。”这是爷爷奶奶伤心但又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在黄土地里厮守了一辈子的爷爷,用他的汗水他的心血创立了一点家业,他用瘦小单薄的身骨把这个家业支撑了几十个年头,如今他老了,已无力挽回分家的颓势,在爷爷一片稀薄的泪眼中,一个大家庭就一分为四了。爸爸排行老大,又是弟兄中唯一在外工作的人,自然得照顾着三爸和小爸。小爸最小,和爷爷奶奶住在新盖就的北房里;三爸孩子多,住在老西屋里;妈妈和前院的女邻居秀清挺要好,她家房子较多,收拾了院侧一间小屋,妈和我们兄妹几个就搬了过去。?

这会儿是七二年的早春,一个小雨多风的季节。?

春天是在窘迫和饥饿中度过的。妈妈里里外外操劳,在地里干活顶一个全劳力,回到家又匆匆忙忙赶着做饭。活儿重,三十六七岁的妈妈饭量也大;我正是发育年龄,又长了个细长的个头,正是能吃饭的当口,俗话说:半截小子,吃穷老子,饭量是可想而知的。分家时分下的一点粮食,吃不了几天瓮就见了底。村里都这样,社员一年满打满算分个二百来斤粮食,再节俭地吃,也是不够的。青黄不接的春季,存粮是没有多少了,上面的返销粮又一时下不来,人们都饿得发慌,村里不时地有体弱的老年人死去,苍白的纸钱和凄弱的哭声,随了渐热的风飘荡在昏黄的村落里。?

没粮吃,家家户户都想自己的办法。?

“茂盛,星期天咱到上官村去一趟,到你姨家借点玉茭去。”?

妈妈看着我们黑黄瘦弱的兄妹几个,无奈地这样说。自分家之后到婕家借粮不是一次了。姨家的上官村土地能浇上水,相对就富足一点,起码粮食够吃并还有些长余的。姨姨和妈毕竟是亲姐妹,妈每次借粮姨都爽快地装上口袋。现在的姨夫是前一个姨夫病死后才招亲来姨家的。在家里并不当家,人是实在大方的。只是每次姨夫都要用秤杆称一称。看借出多少斤,心里好有个数目。?

我和妈妈是分外感激姨家的,每次拉着装一口袋或半口袋玉茭的平车出了姨家的院门,心里总有一种愧疚感,觉得欠下姨家的粮食,更欠下许多的人情。借一袋或半袋玉茭,磨下面就没多少了,哪敢吃净面窝头,常常面里拌着白菜叶儿,萝卜丝或其它野菜,捏成菜窝窝吃。再者就是在面里掺一些野扫帚苗儿,苜蓿叶儿和可食的多种树叶儿,蒸成古米累吃。午饭大多是玉米抿圪豆或糊糊煮红薯块,难咽了就在糊糊里放一些糖精,凑合着吃饱算了。因住着邻居的小屋,怕把邻居的院子弄脏,妈妈就没有养鸡喂猪,磨下面的糠皮麦夫皮,妈妈也掺了少许面捏成窝窝头,她不让我们吃糠窝窝,常常晚饭时一个人拿开水泡着,就着咸菜吃下。好多个夜晚人都入睡了,妈妈让我照看好弟弟妹妹,她和几个女人家拿了竹篮、布包,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到生产队的苜蓿地里去拔苜蓿,有时一觉醒来妈还没回来,有时醒来后见妈妈在暗暗的油灯下择苜蓿苗儿。我知道,这便是第二天或以后几天的饭食了。?

妹妹弟弟都是馋嘴的年纪,菜窝头是难以下咽的,妈妈就少量蒸着净面窝窝让他们吃。大妹十岁已懂事了,不和弟妹去争,菜窝窝又不想吃,脸儿小得如大人的拳头,人也黄黄瘦瘦成了一把干骨头;二妹才七岁却特别听话,整日引着小弟玩耍,还要把自己的那一半块净面窝窝给小弟去吃。?

在我们兄妹几个里,就数小妹长得最亲了。尽管身上瘦,脸盘却圆圆的,胖胖的,眼睫毛长长的环抱着一对双皮大眼。我至今清清地记得小妹的左眼角边长着一只小小的疣子,更增添了妹妹的可爱。队里人不论男女,见了小妹都由衷地说:?

“银珍长得真好看,全队里的女娃家都比不上。”?

小妹长得亲还在其次,她小小年纪是很懂事很听话的。?

七零年夏天爸爸引了小妹到他工作的蒲县中学住了一段,那会儿她才四岁,白天爸爸上课她就一人在办公室里。晚饭后有时要开会去,屋里没送电黑黑的,小妹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在半明半暗里静静等爸爸开会回来。有过往老师见了,很惊奇,问“小女女你一人在这不怕么?”小妹摇摇头说:“一会儿我爸就回来了。”小妹就是这样的懂事。无论做下什么饭,一人端着碗儿悄悄地在一边吃,从没有哭过闹过。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似乎过早地理解了家庭的难处。?

春季好不容易盼回了返销粮,队里的大铁钟一敲,我拿了口袋引着小妹去分粮。听说返销粮是红薯干,我排在长长的社员队列后面,一点一点朝前移,看着分下粮的人扛着布袋一个个从我跟着过去。我粗略算一下,根据人口和斤数,带一条口袋不够用,便对小妹说:“银娃(我一直这样称小妹)你回去再问妈要一条口袋来。”妹妹听话地回家拿口袋了。轮到给我分粮时年轻的会计员把偏分头一甩,说:“没你家的份,收入户都不分的。”妹妹已拿来口袋,我只好和妹妹空手回去。?

小妹问我“哥,咋不给咱家分?”?

我说:“嫌咱家是收入户。”?

“啥是收入户?”?

“爸在外面干工作就是收入户,咱帐上欠队里的钱,交不了钱,就不能分粮。”?

“别人家咋能分?”?

“别问了,看你有多罗嗦。”我没有好气,就向小妹发火了。小妹立刻垂下了眼睛,手里拿空口袋,跟在我身后,不解地朝家里走……?

好在春荒过去了,麦子收下来,地里秋苗又长高了,酷热的七月来了。?

七月真热。?

老年人说:七月不热,就成不好秋庄稼。?

……?

我担水回返的时候,见小妹向我走来。远远的,我见小妹的衣服都小了,一条灰裤子短短的,把小腿露在外头。小妹比大妹小三岁,常常穿大妹穿剩的衣裤。春天里小妹穿这身衣服还显得宽哩、长哩,现在倒有些窄小了,整日里见,不觉得她个子长,其实长得很快的。我盘算着,再有多半年,八虚岁的小妹就该上学了。想心事时,小妹和我走得碰头了,她笑着举起右手说:?

“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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