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茉莉松糕
时间:2010-01-01 13:04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张凌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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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回出差在外,一旦碰到松糕之类,不管腻的干的,都会买点品尝一下,萦绕在眼前的热气似乎变成轻奏琴弦的玉指,时时撩起我对父亲的茉莉松糕的思念,也对船城镇的回忆。但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更吃不出小时候松糕的香浓了。 船城镇,是围海造田孕育而
我每回出差在外,一旦碰到松糕之类,不管腻的干的,都会买点品尝一下,萦绕在眼前的热气似乎变成轻奏琴弦的玉指,时时撩起我对父亲的茉莉松糕的思念,也对船城镇的回忆。但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感觉,更吃不出小时候松糕的香浓了。 船城镇,是围海造田孕育而成的江南小镇,四周的河流就是昔日的港汊,两条东西、南北走向的砖石老街,贯通整个小镇,它们的交汇处,便是镇上当年最繁华之地,人称十字街。 十字街四角的风水宝地,设有镇上最大的饭馆、副食品店、水果店及新华书店,荤素雅俗各占一席。店堂的屋檐下全是街坊商贩的小摊,有卖水果、小吃、开水棒冰之类的,也有钉秤杆、写对联的,我父亲的松糕摊就摆在供销社的副食品店前。 别人卖的都是桂花松糕,而父亲卖的是茉莉松糕。父亲的松糕摊一般是摆半天的,上午的流水市一散,他也就收摊了。父亲原本不是卖松糕的,我知道他常偷偷去了福建,这事也是我家的最大秘密,虽说我当时年少,也明白不能告诉任何人。 听父亲说过石狮的地方很开放,人称小香港。他每次回来,都是灰头黑脸的,像结束了危险旅程的偷渡客。 最让我快乐的一次,是他带回一捆花树苗,告诉我它叫茉莉花,我屁颠屁颠帮着他搬出家里的缸缸罐罐,种上这些树苗。 后来,他双臂套满自动表,而手腕套着的却是手铐,被石狮公安人员押着回来,交给了镇上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从此,他被下放到城郊田坑村务农了,也开始了他半天卖松糕半天务农的亦农亦商生涯。
种下茉莉的第二年,我到水井头汲水,惊讶一盆盆的骨朵儿,昨天还是缀在碧绿的叶子上,今天全绽放了,似积着层层叠叠的雪,它虽没有冬雪那么洁白,却有冬雪所没有的一段芳香。大姐边凉着衣服,边狠狠地吸着鼻翼,有意识的将刚洗毕的白汗衫,挂在花丛上方的凉衣绳中,为它们挡阳,我当然认得这是父亲的白汗衫,肩头还打着补丁。 晚归的父亲用旧报纸摊在盆底周围,在茉莉花凋谢的时候,将它接住收集起来,放在阳光下晒干,然后用蜂蜜浸泡、捏透、捣烂,放在木桶里,加上泉水、酵母,密封、发酵。满月后,过滤出的液汁,量不多,色如浓茶,一开始没有察觉的,渐渐地,一种茉莉酱香像沙漠的驼铃,由很远的地方一步一步走近,氤氲着整个房间,似乎令人薄醉微熏。 父亲说他是从酒坊里长大的,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当年是开酒坊的,我晓事起就看到家里角角落落的陶罐特多,连大粪坑也是当年的酿酒缸。虽然,曾祖父酿的不过是黄酒,而父亲能将这点基因发挥在酿造茉莉花酒上,但酿出的他不是给自己饮用的,也不准别人去动它,说是喂养他的松糕用的,他的松糕成了家禽之类。 在我眼里,它确实是有生命的东西。父亲的摊上围满待购的人,九岁的我只会做火头军,拉风箱添柴火。冒着热气出笼的松糕,浑身琥珀色,茉莉的香气漫过锅的四周,荡漾在十字街的上空,表层撒着葡萄干、核桃肉、松子和红枣片,红棕色交织着黄云色,在夏日的阳光下晶莹明媚,简直是刚打涝上来的玳瑁。 船城镇人习惯将松糕用于喜庆场合,如生日贺寿、得子、新屋上梁等,在四季八节里,还得摆上松糕来祭祖,尤其是中元节,一个都不能少。 有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忍不住将他母亲刚付过钱的松糕掰了一角,只见一股如鲜血的糖馅流淌出来,我心痛我的“玳瑁”受伤了,暗暗地仇视着毁了我的“玳瑁”的同龄人。我多想将它当作工艺品,一直摆着,但我知道这是不现实的。 他忙不迭咬着松糕,惊奇地喊起:这松糕怎么有甜有咸的? 父亲笑了起来,停下手中的活计,问他:香吗? 他点点头说:香,香,真香! 父亲又和蔼地问他:是啥香味,你闻得出来吗? 他若有所思,嗯——,像茉莉花茶。 父亲哈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这松糕趁热吃好。 我知道这松糕里头除了铺上一层红糖馅,还铺着腌渍的猪臀肌肥肉丁,所以甜中有咸,它趁热吃,甜蜜糯软。 看到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我肚子里打起了"官司",可不敢要松糕吃,我知道父亲不会答应的,吮着手指,机械地拉着风箱,眼睛盯着一只只“玳瑁”打涝上来、提走。 快点提走吧,快点提走好。我在心里催促人们快点买去,我一家人好早点收摊,余下最后一个可带回家祭祖,祭了祖,自然我可以解馋了。 于是我手中力气猛增,灶眼里的火焰旺了许多,我变成满头大汗地在追赶日出。这些顾客当然不知我为什么这么卖力,都说我懂事,父亲听了欣慰地笑了笑。 待到夕阳西下,终于街上行人稀少下来了,我们收摊回到家,母亲和大姐炒菜,我与父亲将茉莉松糕当成“福礼”放在八仙桌上,点上香烛,恭请祖宗们来享用。 祭了祖的松糕已稍凉了,但我吃起来却更有韧劲,沁人的茉莉香越发的香,似乎穿肠而过。
父母亲在院子里,又准备明天的松糕原料,母亲拿着一勺父亲酿制的陈年茉莉花酒,在父亲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加入粉中,父亲和着糖用力地揉着,搓成半干半湿状态的颗粒,接着又筛成粉,很细很细。 坐在堂屋里的我,看着眼前越堆越高的糕粉,抬头远眺镇南的丫髻山,多像呀,我怀疑丫髻山也是糕粉筛堆成的,里面住着茉莉仙子。 突然,一群穿红袖套的“打办”工作人员与派出所民警挤进小院子,对父亲喝叱着,肆意地翻掘花盆。我听到的是什么“资本主义尾巴”之类的话。 父亲停了下来,不言不语,索性坐在石鼓上,铁青着脸,埋头抽烟,地上扔着许多烟蒂,我很少看到父亲这样吸烟,似乎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母亲在旁低泣,我胆怯地躲到母亲身后,迷茫地看着他们搬走了一桶桶拌好的糕粉。 当院子只留下我们三人,父亲才起身,将一盆盆茉莉花扶正,抹着散出的尘泥,我连忙拿来扫帚和簸箕,母亲接过准备打扫,父亲平静地说,孩子饿了,你去做饭吧,这里我来。 父亲一直咬着牙关默默地做着,但我发现父亲的双手一抖一抖的,我不敢问这问那,帮着父亲将砸破的花盆重新用铁丝扎紧,实在不行的,我们就换成破脸盆,然后像认真的理发师修剪残枝败叶,待一切完毕,已是傍晚的广播响了,唱着“东方红,太阳升……” 空气沉闷极了,燕子飞得很低,似乎要下雷雨。我不得不赤膊上阵,边吃着晚饭,边听着广播里在批判“四人帮”的滔天罪行。 父亲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我才敢问母亲:妈,今天是咋回事? 母亲回答说:有人举报说你爸私种罂粟、所卖的松糕里渗入罂粟汁。 不是没有罂粟吗,怎么还扣去糕粉? 他们说无证经营就是资本主义尾巴,什么办法呢,你爸是吃过这个亏的。 其实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当时我不懂,但我知道父亲可能会被关押或游街。 天黑了,带着雨意的凉风扬起尘土,茉莉花瓣纷纷落地,不一会儿,雷声挟着暴雨,在瓦片上怒笞,我才后悔没给茉莉花盖上遮风挡雨的薄膜。 母亲不敢关掉院门,风雨摧残着破旧的院门,院门无助地一张一合,咿咿哑哑地在呻吟。 我呆坐在堂屋里,盯着黑洞洞的远处,怕失去父亲的后果像这样不知深浅。我多么希望立刻听到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又担心起明天,会不会将父亲关押起来? 母亲在昏暗的灯下低头做着针线活。 妈,爸不会有什么事吧?我轻轻地问。 不会的,最艰苦的时候他都挺过了,这点小事他不会想不开的。 但我还在担心,手里捧着连环画却一点也看不进去。 母亲说:你想睡就先去睡吧。 我睡不着,我要去找找看。我固执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舍弃我们娘儿俩的。母亲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这时,雨也下得差不多了,只见大姐撑着雨伞,父亲背着一个布袋,俩人并肩进来。原来父亲又买来米粉了。 我冲出去,抱住父亲的腰哭了,哭得很伤心。我长大了才知晓,父亲这个人就是这样,你不让他兜售手表,下放到农村,他就在农村开荒种菜、挑山水进城卖,落得个椎间盘突出、肩周炎的病根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大清早,他去了一趟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食堂的炊事员偷偷告诉他:算了吧,糕粉早已进到这班强盗的肚子里去了。
十字街,是我们孩子唯一的乐园,街上没有车子,可让我们疯跑,累了,谁身上有一个硬币,就买点零食大家一起分享。碰到不大看到的吉普车缓慢地经过,那肯定是县里的大官下到镇里视察了,我们这群孩子追在后面,喊着:小宝车,嘟嘟嘟,小宝车,嘟嘟嘟,…… 今天“打办”的门口换了牌,改叫工商所了。街上的摊贩们在相互告诉。 我跑回来也告诉了母亲,母亲一点也不惊喜,说这是换汤不换药。我不知道里面的人换了否,但没再看到他们再来扣糕粉了,而是不久来通知父亲去办营业执照。 父亲又可上十字街炊松糕了。他带上自制的茉莉花酒和自煮的落花生,在摊上请邻近的要好们品尝。 我从未见过十字街的店家撵过摊主,也从未看到摊位挡过店家的财路,而常见双方在生意清淡的时候,倚在供销社的副食品店的柜台前,以花生佐酒,聊着镇上的新闻旧事。 我逃脱了小伙伴的队伍,坐在父亲膝上。花生,父亲是随意让我吃的,反正自家种的,酒,只准我咂一口,就说:小孩子喝酒会将脑子糊了,读不进书的。 一起喝酒的大人们开心地笑了:这小子长大后定是个酒仙。 现在我已想不起这茉莉花酒的滋味了,只记得还未喝进就有一股清香扑鼻,仿佛自己扑在茉莉花前闻香。 街上整天闲荡的牛皋,也老远就跑来了,厚颜无耻地说:嗨,松糕王的酒就是香,我在下街头都闻得到。他也不问你同意不同意,端起来就喝,抓了花生啄了几口,便笑嘻嘻地对我父亲说:我手头紧了,借三五元,两天就还。 镇上人最让我厌恶的就是牛皋,长得空有一身人高马大,好吃懒做,轮流向十字街的摊主们借钱,可何人看到过牛皋还钱的日子?你若不借给他钱,你就别想做生意了,来武的,掀了你的摊,来文的,像开起高音喇叭,喊着说你的东西如何如何的差。 父亲紧锁眉头,很不情愿地捣了好久,才给他几元钱。牛皋开着衣襟,挺着肚皮走了。父亲叹了一口长气,悠悠的,像茉莉花落的声音。 我暗暗打算长大后练拳去,回来揍他一顿,顺便也揍“打办”的工作人员一顿。
父亲结束了农村生活,家里突然多起了客人,在集市收市时候,经常有农民模样的进来,将没有售出的大米、蕃丝之类寄存在我家,父亲总是挽留他们吃饭,这些人一点也不推托,拍拍屁股就坐下。 我看他们差不多一个模样,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阵阵汗臭。我有些不高兴了,赶快拨了饭就逃走,心里想,和这些乞丐一起太不卫生了。 不过在水果成熟时令,我家总少不了他们送来的新鲜水果,这时我心花怒放,一点也不嫌脏,吃他个撑破肚皮。 父亲对他们送来的礼物,表现出无比的愧疚,黑黑的脸庞浮出红云,说: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现在可卖个好价钱的时候呀,你们拿街上卖吧。实在推辞不了的,他收下后,拿出茉莉松糕回赠。说:我没什么好送给你们的,带个松糕回去吧,小孩子如果说好吃,下次来说一声。 松糕成了我家最好的馈赠礼品。 我家台阶下的月季花,是乐清芙蓉的驼背拳师送的。 放学回来的我看见,父亲和一位驼背人一起坐在院子里,抿着茉莉花茶,说说笑笑。 母亲擦着我满头的汗水,我偷偷问:这人是谁? 母亲告诉我说:这是你爸刚认识的朋友,他是乐清芙蓉人,卖伤药的,中午饿晕了,你爸用松糕救了他。
后来驼背人带来了一棵大月季,说:你家里全是茉莉太单调。我双手赞成,父亲便在台阶下植上,不久,红艳艳的花朵争相怒放,仿佛是叽叽喳喳的外甥来到这小院子,将这些茉莉的白色逼了下去,但父亲如旧地给它们除草、洒水。 驼背人告诉父亲说:现在乐清到处在发展家庭工业、小商品,你的茉莉松糕完全可开个作坊,申请个公司之类的。 父亲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说菜不大好,多吃点。父亲送走吃了晚饭的驼背人后,走到我身旁,看着我在低头写作业,摸了摸我头,将一盆盛开的茉莉花放在我案头,微笑着轻轻地出去了。淡淡的幽香,令我精神抖擞,我细细端详,一重一掩的茉莉花像一张张开心的笑脸,有一种与我从小一起长 父亲对母亲说:乐清芙蓉的驼背人带来他的儿子,俩人在船城镇设坛授拳,楞头青趋之若骛,真是应了一句老古话,一不打黄胖,二不打和尚,看不出一个驼背的会有一身武功。 爸,我也跟他练拳去。我插了一句。 瘦不拉叽的,练什么武,还是老实去读你的书吧。 我嘟着嘴说:他一个老驼都可成为拳师,我为什么不行? 父亲吼道:我不想让我的儿子走江湖,也不想让他卖松糕。 看来我的洪七公的梦没戏了,自从听了《射雕英雄传》的评书后,我梦里都想做一个洪七公,拿着一根打狗棒,潇洒地游走五湖四海,哪里不平哪里就有我。 我委屈地坐在井边摘了一朵茉莉,唱着:坏一朵丑陋的茉莉花,坏一朵丑陋的茉莉花丑,又臭又黄人人厌,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镇上刚筑了一条环城路,经过我家的后门,本来最旮旯的我家后门,成了船城镇的外滩,于是父亲决定在家开松糕店。 店开张后,由母亲打理,松糕的蒸气袅袅地飘到门外,如河边的烟柳撩出。那夜,我做了很多梦,梦里梦外都感到芬芳。 父亲和城郊田坑村的农民合作,大面积种植茉莉花,但我没去看过。 我去他的茉莉花田时,是那个晴朗的夏夜,天上满是星斗,田野里也是一望无垠的繁星,但田里的繁星暗香浮动。听说花农说父亲在花农家喝了酒,去了谷场看戏,不知那夜是什么戏,让他那么兴奋,兴奋得血管破裂,然后裹挟着茉莉清香飘散在苍穹中。 我做了很多茉莉花状的水灯,送到这花田的河渠里,我在一盏盏水灯内,插上蜡烛,放点掰碎的茉莉松糕,撒点茉莉花酒,然后捧到水里,水灯带着我的心愿,在夜风的牵引下,像纸鸢一样,飘向河心的月光中去,有的化作了一缕青烟消失了,有的继续划向远处的薄雾里,水里、田里、天上全是若隐若现的星星。 我想父亲的一路肯定绚丽多姿的。守候在岸上的我,泪水流过脸庞。 镇上人再也买不到茉莉松糕了。 相好的邻里来劝我母亲: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吃饭,既然有生意,这松糕店就继续开下去吧。 母亲摇摇头说:今年不知为啥植株徒长,开花很少,没法酿酒了。 我懂得她的心思,说:茉莉花开在夏夜,接的是月亮的清辉,太冷清了,院子里的送人算了吧。 母亲摇摇头说:我年轻的时候,你父亲常摘一朵茉莉插在我发髻中,我闻了这么多年的花香,没有了,会不习惯的。 我记起来了,我少小时,曾目睹年轻姣好的母亲穿着竹布衫,发髻上插着醒目的茉莉花,在水埠头洗涤衣服,父亲在旁搓洗着他松糕蒸笼,笑脸映着灿烂的阳光。
大的熟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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