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生又何欢?死又何惜?欢兮怜兮,无可寻觅。溯兮洄兮,皆在彼岸。彼岸何在?远接天梯。 夏漪筠的梦中,有一座天梯。 那是一座山,一座如一把利剑般笔直地插进云海天心的山,没有一点坡度,没有一丝可攀岩的希望。山上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泉,有的只是花。那一丛丛一簇簇生长在粗粒山岩上的斑斓绚烂的花,红的诡异如血,黄的刺目如沙,紫的阴沉黯然,蓝的忧郁寂寥…… 这里是个奇异的所在,虽繁花似锦,虽姹紫嫣红,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漪筠知道,这里,就是天梯。 在梦中,她无数次地登上天梯,挣扎着,渴望着,拼搏着,战栗着。她多想能幻化成振翼高飞的黄鹤,矫捷善攀援的猿猱。她多想能飞越,能争渡,逃离人世间所有的困难和折磨,像童话故事中那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飞向那永恒的解脱和幸福。 可是,她知道,她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 因为,她并不属于她自己,因为她的命那是她父母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营救下来的,她必须替他们活,承载着他们的爱,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眷恋,而他们的希望。她要赎罪,赎自己命中注定的原罪。 漪筠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个不祥之物。生来体弱多病,耗尽了父母微薄的收入,熬干了双亲的眼泪和心血。五岁那年的一场高烧,不光害得家里债台高筑,还害得父亲死在了兼课的讲台上。为了生计,母亲被迫改嫁给继父——一个富裕但粗鄙而且重利轻离别的商人。经过了三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终日战战兢兢的生活后,心力交瘁的母亲终于撒手人寰,魂归天国。 漪筠忘不了母亲临死前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含慈心泪,久久不肯咽气。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她却分明听见了母亲有好多话要说:“孩子,我走了,你可怎么办啊……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好好活下去……孩子,照顾好自己,别受人欺负……孩子,前方的路艰险,你还这么小……” 母亲走了,带着她的爱,她的愁,她的不舍,她的牵挂,永远地离开了。她带走的不光是漪筠的无忧童年,也带走了漪筠的笑容和欢乐,还有她一直引以为豪的漪筠那天籁般清越的声音。 急痛攻心,彻夜的痛哭,已经毁了漪筠的嗓子,她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无论是挨打挨骂的时候,罚跪饿饭的时候,干粗活累活受伤的时候,继母关起她不许她去上学的时候,她都无力为自己辩白一句,只能在暗无天日的长夜里偷偷拿出母亲的照片默默地饮泣,咽泪吞声。 不曾痛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那痛哭过无数个长夜的孩子,是不是已经尝尽了别人几生几世的苦涩辛酸,早已将一切看淡看破。 二 漪筠拿着自己的画站在“韵海”画廊店长面前,面对着这个一身娇媚满脸精明的女子,面对着她犀利的眼神中戴着的一丝嘲弄,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个等待被炒的下属,待审的犯罪嫌疑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远山含黛,夕阳下的的江水碧金交映,拂堤的杨柳,无限深情的在袅袅春光里沉醉——这只是远景。近处的却是一座破败的桥,一个溺水的人,一张焦灼而扭曲的脸,一个无比丑陋的身躯。那身下的深蓝的江水已经渐次变成了墨一般的颜色,似地狱之门已经打开,准备迎接一条绝望的灵魂。 店长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画,脸上的依旧是职业化笑容,“您的画先拿回去,我们已经为您的画拍了照,等老板一回来就向他请示。得到他的许可后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把画拿来寄卖。” 家家都是一套说辞。漪筠已经烂熟于心了。她知道,虽然自己是杭州美院破格录取的学生,虽然所有的教授都夸奖自己有天分有头脑,虽然自己的画作已经在国家级的比赛中屡次获奖。可是用绘画来养活自己,来交学费和生活费,将画作变成商品,换来面包和尊严,她还是太嫩。 “韵海”是她跑遍了整个杭州城的最后一家画廊,也是最有名气的一家。其实,她心里早已知道了答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如何能将画作放在这里寄卖!这样的画,怎么敢和大师级的画家的画放在一起供那些富商们来瞻仰、膜拜、竞相收藏? 漪筠垂着头,久久不语,似思考,似徘徊,更似乞求。 店长心软了。她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几年前刚来这个繁华都市打拼的自己。不,她比自己更年轻,也更不幸。店长怜悯地端详着这个白净而瘦弱的女孩,像一片孤独而游离的云,一束寒风中孱弱地摇曳着的芦苇,一朵在布满枯荷的深秋寒塘里带着霜华的白莲,无声无息,哀苦无告。 店长早已看出来,她和那些来这里伶牙俐齿地卖弄或炫惨的初出茅庐者不一样,她不会说话,无法为自己争取什么。她不想放弃,可是她没有一丝办法。她不像那些心比天高的初学者一样,可以豪迈地一甩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若干年以后,你们会为了拒绝中国的毕加索和梵高还有现代的唐伯虎而惭愧!” “小姐,请那边走,喝一杯咖啡吧。”店长亲自招呼漪筠坐到了一张欧式贵族风格的餐桌上,用一支莲花形状的花鸟彩瓷杯倒了一杯咖啡,递了过去。 漪筠知道,“韵海”的咖啡十分有名,而且不轻易示人,只有一流的画家才能享受得到。可是今天,她却能有幸品尝,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浓郁的咖啡香氤氲在漪筠的肺腑之间,像一缕春风,轻轻软软地,抚慰着严寒的心田。 门开了,一个体态微微发福但容貌依旧柔美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店长忙笑容可掬地迎了过来,“胡阿姨您来了,又给我们老板送汤吗?” 妇人温柔地笑笑,爱意满满,“翼维在吗?我今天煲的是他最喜欢的白果腐竹猪肺汤。最近天干物燥的,容易上火。” “您可真是天下难找的好妈妈。我们都羡慕死老板了,如果您不嫌我粗笨,我都想做您干女儿了。” 漪筠轻轻一震,妈妈,女儿。哦,这是她多少年都没有接触过的情感了。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世,应该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般的富态慈祥。早听说“韵海”的老板章翼维是个命运的宠儿,家境富裕,少年得志,而今不到三十岁的他不光是一名蜚声海内外的画家,也是一名成功的商人,还是章氏集团未来的接班人。都说豪门是非多,可他的母亲却是这样一位贤淑善良的妇人,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想着想着,漪筠轻轻叹了一口气,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涌。不,不能在这里哭。这可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漪筠一慌,忙将眼泪收回,深藏在心底。 “老板出去办事了,你先这边坐吧,我去给他打电话……”店长银铃般的声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壶毁汤泼,满地狼藉,贵妇人的雍容优雅的脸上霎时间狂波翻滚,温婉的目光化成了两道放射线,牢牢地锁住眼前这穿着寒酸形容枯槁的女孩。她的下巴抖动着,抽搐着,似含了滚烫的蜡丸,又似肺腑间有千斤重的言语。 漪筠吓呆了,站起身来凝视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只听得一句满含着哭声的问询,“你是不是叫夏漪筠?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安芷菁?” 漪筠点点头,妇人的眼泪滚滚抛落,上前一把将这娇小瘦弱的身躯抱在怀中,“孩子,阿姨可找到你了……”她抚摸着漪筠稀稀黄黄的发丝,心里止不住一阵绞痛,“孩子,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胡阿姨,你很小的时候还和你爸爸妈妈去过我家的?” 漪筠愣住了,无数的童年往事刹那间打开了闸门,如潮水般滚滚涌来。记忆中是有一个好美好美的小院子,院子里竹林掩映,鸟鸣清幽,水缸里的一朵朵硕大的白色睡莲如梦如幻。那是她童年最爱去的地方,每逢休息日一定要缠着爸爸妈妈带她去,去看那竹林间的珍珠鸟,去听章伯伯讲故事,去和章家哥哥玩捉迷藏,去和章家妹妹一起给洋娃娃梳头发,去吃胡阿姨做的各种各样的蛋糕点心……这一切的一切,恍若隔世,却也是她午夜梦回时分电光火石般闪现的美好,是她生命中屈指可数的温暖和快乐。 胡阿姨摸了摸她的脸,这窄窄小小的毫无血色的脸,青红的毛细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似一条条幼小却阴毒的蛇,吞噬着年轻却没有活力的生命。 “你妈妈去世时我去找过你,可是没找到,后来听说你和他们一家搬去了美国。我和你妈妈是多年的同学兼好友,我们情同姐妹,原本我应该好好照顾你。可是我没尽到责任,我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胡阿姨擦干了漪筠脸上的泪水,“孩子,不哭,跟阿姨回家,以后你就是阿姨的女儿。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会像你妈妈一样爱你,保护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