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江小月读着张爱玲的这篇《爱》时,禁不住地心潮起伏,神思远荡。是的,那已经云山雾罩着的记忆,此时却已然打开了一条通道,那时,那地,那景,那人,虽然显得有些迷离但分明一一浮在了眼前……
那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十四岁的江小月正在上初中二年级,学校在离家十多里的镇子上(那时还是乡,还没有升级成镇子),而自己的家却躺在一个小山沟里,这是一个位于秦岭山脉西北角下的一个小山村,四面环山,只有西边留着一个缺口,一条车马路蜿蜒向西,行到半路,却忽而掉头,向西通向镇子。村子的中间是一条自东而西的小河,把整个村庄整整齐齐地分成南北两岸,村里人称之为阳山,阴(方言读ning)山,河向西流,临近村口,靠近马路,与马路肩并肩地奔向远方。每天,江小月都顺着这条河流,逆流而上,走向自己坐落在小河南面那个土台子上的家。
这天傍晚,江小月一如往常地往回家走,经过自家门前的那个高土台子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问话:
“你放学了吗?”
她讶然回头,只见河对面的小土坡上站着一个清瘦,高个,小眼睛的男孩,穿着一件颇为时兴的男色牛仔上衣,她认出来了,是住在河北岸的同村男孩,比自己大两三岁,早已辍学在家,这两年都没见过他的人影了,看这身村里人少有的打扮,怕是出去打工刚回来吧?
江小月愣了那么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慌乱地应了一声:“哦……嗯。”便急匆匆地转身走开——那时,年龄相仿的男女生之间是不大说话的。
第二天傍晚,经过那个地方时,江小月又看到了那个男孩,依然穿一件蓝色牛仔服,清瘦的脸庞,在晚风中微笑,坐在河对面土坡的草地上,看见她走过来,站了起来,打了声招呼:
“你放学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开。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句简单的对白:你放学了吗?嗯。
天气慢慢地转暖了,毕竟,已经是初春时间了,虽然老洋槐树还是黑乌乌的一片,只有干枯的,越过了冬天的洋槐籽壳,但路边的柳树上,已冒出了一些急不可待的嫩芽,远远看去,显现出一抹一抹的绿意,上坡上有羊在悠闲地啃草,一群一群的,好像天边涌来的一团团棉花包。江小月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看,心中充满了喜悦。
今天是周末,在县城里上高中的哥哥江小强回来了,不长时间,北边的小屋里就聚集了一帮他的“狐朋狗友”,说说笑笑的,吵闹声很大,江小月在西边堂屋里跟母亲看电视,北屋里的喧闹声太大了,她忍不住的想:他们在干什么?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跑到北屋门前,偷偷地掀起帘子的一角,只见屋子里全是一帮十六七岁的少年,哥哥江小强正站在屋子中间大声地说话。
“……我们班有个女生,叫姚小艳,长得可真叫漂亮!瘦瘦的,腰细细的,走起路来,人家都说那叫个风什么什么柳?忘了。”
“风吹柳?”
“风刮倒柳?”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好像都不是……”他挠了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噢,对了,是风摆杨柳!”江小强一拍大腿,“我给你们学学啊,看着。”说完,他提提裤子,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两腿紧拢,一扭一扭地走起来,屁股夸张地一左一右摆动。
“哈哈哈哈……”屋子里爆起一阵哄笑门外偷看的江小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一声惊动了屋里所有的人,他们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门外站着的小月,江小月扫视了一番,一眼就看到,那个每天傍晚都要站在河对面小土坡上的少年赫然就在其中他正坐在炕沿的最边上,笑意荡漾在那张清瘦,白皙的脸上。
“死过去,死女(米)子!我们儿子娃在这里耍,你跑来干啥?都不害臊!一边去!”哥哥江小强涨红着脸,瞪着眼睛过来推了她一把。
“凶什么凶,再凶我告妈去!”她一边转身走,一边又羞又恼地低声嘟哝。
(二)
江小月在村里算是幸运的女孩了,在这样一个较为封闭的小山村里,能上到初中或者高中的学生很少,越往上升,学生人数越少,女孩就更少有人上学了,小学毕业就已纷纷辍学,有的在家割猪草,喂猪,一年到头,猪养大养肥了,拉到镇子上一卖,得个百十来元,是一笔不错的收入。(那时一个工人的工资才一百多不到二百,一个教师的工资也不到二百块。)也有的被认识的人领着到外面去打工,一年半载的回来,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仿佛变了一个人,次年再出去,又多了几个辍学的女娃娃,跟着一起出去,到这年,即江小月上初中二年级时,村里就只有两个和她一起上学的女孩,一个比她高一级,上初三;一个比她低一级,上初一。她们三个有一个共同点:三个人都有一个当工人的父亲,每个月能有一点工资,这一点点的工资,也让她们几家人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对象,江小月到邻居家去,邻居大婶每次都要说一句:狗狗娃,你是有福的娃,将来能吃上供应粮,哪像我的娃,天生的穷苦命!邻居婶家的女儿小花,跟江小月同岁,初一刚上了一学期就辍学了,每天在家割草挑菜,喂牛喂猪喂鸡。小月每次听到这儿,都有一种莫明的忧伤,小学时,她和小花是一对好朋友,学习同样优秀,小花甚至有时考得比她还好呢,尤其那一手好字,端庄,秀气,老师经常地夸赞,可惜……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江小月正趴在北面小屋的炕上做作业,哥哥江小强领着他那帮哥们又来了,一进门,看见小月在炕上写作业,手一挥:
“去,大屋里写去,我们几个要打扑克。”
江小月不满的抬头瞪了他哥哥一眼,磨磨蹭蹭地不想起来。
“快点!磨叽什么!”哥哥不耐烦的说。
“算了,我看到我家去吧!”从后面忽然走进来了那个少年——那个清瘦,穿牛仔上衣的男孩,拉了拉江小强。
“没事,让她到大屋去。”
“算了,大屋里伯伯和婶子在看电视,还是去我家,我家今晚没人。”他开始往出去拽江小强。
忽然地,江小月就有了一些感激和温暖的感觉,抬头,正撞上他回头朝她微笑的眼光,那双眼睛虽然小,却格外明亮、纯净、温暖,薄薄的单眼皮,粲然一笑时眼角上翘,行成两弯好看的月牙,江小月也禁不住地微笑了。
有一天,学校放学之后,江小月因为交作业而耽误了一阵,从学校出来,街道上已零零星星的没几个学生了,她独自穿过长长的街道,急急地往回家走。忽然,背后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往日,江小月是不大注意的,可今天,这铃声好像一直在响——她都已经靠在路的一边上走了,铃声却还响个不停,她只好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原来是他,骑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眨着小眼睛狡黠地笑着,看着江小月回过了头,就一只脚撑在地上,停住了车:
“放学了?”
“嗯……你怎么在这里?”江小月惊奇地问。
“我……哦,那个……今天不是逢集吗?我赶集来的。”
“赶集?都这时候了。”江小月狐疑地望望街上,今天是逢集,没错,可此时,街道上早已空无一物,只有一些零乱的石头啦,菜叶啦什么的。
“你上来,我带你走吧。”看见江小月满眼的疑问,他急急忙忙的说。
“我……,我还是自己走吧。”江小月带着一丝羞怯,低声地说。
“上来吧,还远着呢!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他又一次急切地说。
江小月迟疑着,就在这时,同村那个比她大一级的女孩骑着车过来了,远远地就打招呼:
“嗨,小月,今天你怎么才走到这儿?来,我带你回家吧,”
“哦……好!”江小月似乎从困境中解脱了一般,急忙跳坐到她的自行车后座上。
“刚才和你说话的好像是阳山宝财叔家的儿子亚文吧?我好几年没见了,都有点不认识了——你们俩刚才在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刚刚路上碰上,就打了个招呼……”江小月此时有点脸红,幸亏那个同村女孩一直在使劲蹬车,没看见她的表情。
走到半路,已经过了马路的那个拐点,远远地,能望见村里升起的一股股炊烟了,他骑车赶上了她们俩,经过她身边时,江小月只感到身边“呼”的一下,少年如同一股风一样蹿了过去,再望向他的背影,只见他的衣领在风中直直地竖着,头发凌乱地飘舞,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身影,江小月有些愧疚,也有些失落。
(三)
转眼间到了初三,父亲叮嘱江小月,一定要考上城里那所高中,否则——
“你也扯猪草去,我给你看一个小猪仔,你来喂!”
父亲虽是半开玩笑地说,但江小月却记在了心里,哥哥江小强不好好念书,高中没毕业就顶班了。我不学他,我要努力读书,将来考大学,成为我们村少有的女大学生——江小月心里时常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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