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不记得朱梦这是第几次迟到了。她每次迟到都是一个表情，眼睛盯着地上，嘴唇紧闭，黑而圆的脸颊像颗坚硬的土豆，一副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尤其是没来得及整理的头发更让人忍俊不禁，很容易联想到她在没有闹钟的睡梦中猛然惊醒，然后一边狂奔一边系扣子的丑态。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难堪，因为她是我妹妹，对我来说，这应该是我目前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实。
当我以为自己是个独生子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有一天，爸妈兴奋地通知我，乡下从未谋面的妹妹要来了。我真没想到父母竟会和国家政策开如此大的玩笑，而且居然如此成功，连我都上当了。他们热情高涨地策划妹妹转校之类的事，没有注意到我僵硬得像牛皮纸一样的表情。那一年，我八岁。
然后总算有一天，她踏进了我家，她那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有点怪异的褂子，大红色很鲜艳的裤子，头发短短的，脸又圆又黑。不知怎的，看见她的模样，我突然忍不住就笑了，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她那样很搞笑，可爸妈好像误会了，觉得我很欢迎她，她也貌似一下子对我有了好感，怯怯地叫了声“哥哥”，我丝毫没有隐瞒我的厌恶，像个骄傲的公子哥一样冷冷地走开了。
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夺去我在家中的位置，因为她实在是笨得要死，她和我同班，当时我爸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坚决反对，甚至用冷战来抗议，可惜并没有改变事实，她还是和我成了同班，并且以后都是。
她的成绩一塌糊涂，从小学到高中，一向如此，数学老师总是指着她总是迷迷瞪瞪的脑袋问，你和你哥到底是不是亲兄妹，为什么你的总成绩加起来还不如他的一门高？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一点儿也不为这种看似肯定的表扬得意，我只憎恨朱梦这傻瓜为什么总让我颜面尽失。
二
朱梦是双鱼座，除了长相外，我一点也不诧异她是双鱼座，她爱出神，爱发呆，还很爱哭，尤其是在看乱七八糟的少女杂志或者是傻到一种境界的偶像剧时。她的房间里堆满了《男生女生》，墙上贴着某个男明星硕大的海报，她熟知韩国不计其数的帅哥和美女，这些兴趣是我妈告诉我的，刚开始我觉得难以置信，因为像她这样一个不晓得打扮，没多少朋友，一整天说不上十句话的人居然能像大多数城里女孩一样追星，我觉得很意外，我妈高兴地说朱梦这几年长大了，我反复揣测这句话的意思，忽然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
是的，我错过了朱梦的成长，我只觉得自己在长大，把周围的一切变化归结于成长中必然改变的世界观。事实上，我跟朱梦的距离从来没有消减，我喜爱名着，狂爱篮球，还有，我喜欢像蒋明明那样的妹妹，而不是像朱梦这样的。朱梦似乎很久前就明白了，从第一次见面后，她再也没有叫过我哥，这也正合我意，她看我的眼光总是很胆怯，偶尔一起看电视，她也从来不拿遥控器，放学后也从不和我一起回家，我俩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有时我也想改变这种状况，告诉她我已经没以前那么讨厌她了，可看看桌上的一堆书，就顿时没了兴趣，我可是优等生啊，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搭理朱梦，不过我有时真的很羡慕她，她可以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而我就不行。
我的个头终于在高三时定格在一米八，这使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也因而得到一些女生的青睐，这种感觉挺好，可我始终担心朱梦会让我在女生们心中的地位大打折扣。这种担心还没发生之前，有件事让我十分苦恼，但同时却让我和朱梦的关系所有缓和。
一天晚上，朱梦敲我卧室的门，她低着头，红着脸递给我一个信封，说一个女生托她交给我，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名字“小若”。看来是我的暗恋者，心里一阵窃喜。我以极快的速度读完，然后在末尾草草拒绝，交给朱梦，让她物归原主。
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小若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要知道在高三那么残酷的环境下谈恋爱有极大的风险，而这位妹子不仅主动向我搭讪，还每天守在校门口让我骑车送她回家，可被自己不喜欢的女孩纠缠是件很头疼的事，所以得找个理由尽快脱身，这时，我第一次感觉有朱梦是件好事。我每天骑车带她回家，引来许多女生羡慕的眼光，而她总是受宠若惊地红着脸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我忽然发现我很卑鄙，我在利用她。
三
高三后半学期，朱梦的状态异常不好，这从她上课走神和打瞌睡的次数可以看出来。班主任忍无可忍，几次打电话到家里来，爸妈总在挂断电话后长吁短叹。这个时候我有点同情朱梦了，这丫头什么时候清醒啊？她简直跟自己的名字一模一样，一只爱做梦的猪！
如果不是蒋明明告诉我，我还会一直坚信自己对朱梦性格的判断，可她总是如此出其不意，让人想质问她到底是不是脑残。
朱梦，恋爱了。男主角竟是校内外臭名昭着的花花公子许安。
我确定所有人都知道许安并不是认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也要尝尝粗粮，就朱梦不知道，这傻瓜还真以为碰到白马王子了，我突然不担心自己的名誉了，我只想好好骂一顿朱梦，再把许安这混账狠狠揍一顿。可是当我怒不可遏地逼近许安的教室，却被朱梦拦住了，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紧紧拽着我的胳膊，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恳请我放过许安。我甩开她的手，轻蔑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你吗？你给我丢的脸已经够多了，谈恋爱，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副模样谁会跟你谈恋爱！”
我发誓我从没像这次一样恨过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那些话的，只知道朱梦像只木偶一样呆在那里，眼睛里有大颗的泪在滚动。我伤害了她，很彻底的。
这之后朱梦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以前她偶尔和我接触时总是很羞涩，现在她的神情很漠然，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这种公然的无视简直让我坐立不安，为了减少与她共处的时间，我尽量呆在图书馆或者卧室里。我想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不过后来听说她还是和许安分手了，并且是她提出来的，这让我多少松了口气。
四
初中时我曾经暗恋过一个女孩，她叫成诚，很好听的名字。
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孩子，可惜那时我们都是班里的尖子生，这就无形在我俩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我记得她总喜欢穿格子的衬衫，然后扎起高高的马尾。每次凝视着前桌她俏丽的背影，我的脸就隐隐发烫。
中考结束后我想到在也见不到成诚了，心里非常难过，于是青涩的情感便被打了个结。然而没想到距高考几个月的时候成诚出现了，她转到了我的学校，这无疑在我的生活中掀起了巨浪。她还是那样优秀，还是格子衫马尾辫，还是清新内敛的样子，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包括我对她的感觉，我凝视她背影时发烫的脸颊。
我承认，我再次陷进去了。
我的成绩开始下滑。爸妈和老师都觉得不可思议，开始轮番找我谈话。更让我抓狂的是成诚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我的情绪变得非常糟糕，动不动就乱发脾气，爸妈总是很有默契地忍气吞声，甚至在我面前有些唯唯诺诺，只有朱梦还是那样，像个旁观者一样冷漠。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自控能力很强，可是成诚出现后才发现，爱情面前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我喜欢成诚！我写了好多情诗，然后挑了一首自认为最好的偷偷夹在她的书里，那是首很美很朦胧的诗，我幻想着成诚看过后会有多感动。
可当我看着成诚故意翻开书，让我的情诗滑落在走过的班主任的脚边时，我的心彻底凉了。班主任熟悉我的笔记。他向我缓缓踱来，就像一头看见猎物的熊。我心如止水，安静地等待暴风雨。
朱梦就在这时站起来了，她不慌不忙，口齿伶俐地告诉班主任是她托我帮忙写情信，说我文采好，说她想追求许安才求我的。简直有根有据，有条不紊，这样的她前所未有的陌生。
按理说，被自己的妹妹救了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是我依然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因为成诚的行为愤怒，朱梦就抱着厚厚的参考书来找我，说叫我帮她补课，可想而知我有多意外，但是因为有了新的使命，我只好先把伤痕累累的爱情放在一边，难得她觉醒一次，我也有机会对那次的事情将功赎罪。
结果让人有些丧气，四个月后，我考上了，她没有。她对这结果显得毫不在意，我忽然发现上当了，这在她每晚听我一遍遍重复各种公式却仍然神游四方的时候，在傻乎乎地问我不属于她智商范围的数学题的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了。
我是个笨蛋，朱梦，我忽然发现她很可爱
离开家的前一晚，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荡进她的卧室，我无比扭捏地告诉她，那次的事情，我很抱歉，还有，谢谢她帮我，她黑黑的脸突然就红了。
她说她喜欢幻想，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下次我在梦里醒不来，你可记得叫我啊。”她诚恳地对我说。我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告诉她，下次你做梦的时候，我陪你。
|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07521号名称：北京精典博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地址：北京市西城区德胜门外大街77号等6幢87号楼101单元（德胜园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