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老G病故,终年四十一岁,可谓英年早逝。 在老G患病期间,上级领导及单位同事曾多次前往医院或老G家中,对老G及家属表示了关切和问候。上级领导还颁给了老G诸多荣誉 ,什么“某某区某某系统先进工作者”、“某某市某某系统优秀工作者”等等,又请人作了一份关于老G生平工作事迹的采访报道,报道的正题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老G在某某区某某系统的岗位上工作了十余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荣誉也是他应得的。尽管人生到了这个时候,再图这些虚名亦无多大意义,但总归使还活着的人在精神上感到些慰籍。 对于上级领导及单位同事的关切与问候,老G表达了感激之情,老G还表示一定积极配合治疗,与病魔抗争,努力活下去。这也确是老G本人的强烈愿望。然而老G的这份要活下去的愿望终未实现。在治疗了一年后,终于撒手人寰。 就在老G去世的当天,队部就接到了区局下达的通知,要为老G开场追悼会,地点定在本市的一家殡仪馆,时间就在次日上午八时半。而后,队部又通知队部的所有同事,次日早上七时半所有人员在队部集合。次日是周六,双休日。就我个人而言,牺牲了休息天的时间,去参加同事老G的追悼会,实在不甚情愿,估计同事中跟我同感的,亦不在少数,但因是区局下达的通知,队部的命令,却没奈何,只得遵从;再说,作为曾与老G在同一队部上过班的同事,无故不去参加老G的追悼会,恐怕在旁人看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么,即便为合情合理,也得牺牲了休息天的时间去参加同事老G的追悼会。 次日,本可以睡个懒觉,结果却比平常上班还起了个大早,又比平常上班还早早地出了门。天色一派阴沉,正飘着细雨。 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了队部单位。等人员都到齐了,大家便分乘数辆车子,赶往了殡仪馆。殡仪馆距离队部单位并不远,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 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讲:人这一生中必得经历三个地方,一个医院,一个监狱,最后一个就是殡仪馆。在医院出世,此后便经历人生漫长的炼狱过程,最后在殡仪馆告别人世,化作一缕青烟。 印象中,至今为止只来过殡仪馆这种地方三次,这次参加同事老G的追悼会正是第三次。用这种仪式的形式似乎象征着既是老G对这人世的诀别,又是我们对老G的彻底告别。 老G的灵堂设在殡仪馆的某个房间里。灵堂内高挂着"沉痛悼念G某某同志"的横幅标语。四面白坯墙上堆满了花圈,以至从灵堂内堆到了灵堂外。一帧遗像是老G生前穿着制服的工作照,放大了摆在供桌上。此外还放着老G的灵牌和已经烧化的盛着老G骨灰的盒子,那盒子表明作为肉身的老G在这世上已不复存在。老G的至亲都披着丧服。其妻坐在供桌旁痛哭,其他至亲也呈一脸悲痛之色,唯其刚满六岁的女儿却显得天真懵懵,依在母亲身边,对着灵堂里的景象和过来参加追悼会的众人流露出好奇的目光。来参加老G追悼会的人实在不少,除了老G生前的好友,绝大多数是老G生前的同事、上级领导及另外几名街道办的干部。 几位老G生前的上级领导安慰了一番老G的亲属,劝他们节哀顺变。至于老G生前的同事朋友则暂候在灵堂外的走廊上。或三三两两围成一圈闲聊或孤单孑影沉默不语。总之大家基本上都闲着无事,只等着追追悼会开场,接着,在追悼会结束后大家便可离去,去忙各自的事。 但追悼会还未开场,大家却已站等着疲乏。有同事便掏出了香烟来抽。吐出的烟气飘出走廓,消散在了走廊外清凉湿润的空气中。走廊外雨己收止,天色也渐渐放睛。 作为老G生前的一名同事,自从随大家到达殡仪馆后,我就一直神情消沉神思恍惚,毕竟像殡仪馆这种地方总是沒法让人活泼起来,加之昨晚没睡好今晨又起得太早,现在又那么久站等下来,精神上不免萎糜不振;另一方面,因为此次是来参加老G的追悼会,则不免想到老G的离世,觉得老G的离世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且更因老G的离世而感到人生如梦;那么当梦醒了,人也就走完了这一生的路。 在老G生时,虽然与老G只是普普通通的同事关系,但毕竟在同一单位相处了几年,因此对于老G的去世,乃至包括身边其他所认识的人的去世,总会产生些感触。最为泛泛之感,便如人们常说的做人就跟做了场梦一样,若如此,那么老G的一生便是一个普通人所做的一个普通而短暂的梦。 出生于J省的农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遂离开了农村家乡,来到了这座城市。此后,老G的人生岁月便在这座城市求学、工作、生活,就跟无数从农村出去,在异乡漂泊奋斗的年轻人一样。 大学毕业后,老G先在本市谋到了一份每月一千来块工资的工作。那个时候,每月一千来块的工资,在这座城市虽可勉强生存,但对于一个大学毕业的年轻人的梦想而言相差得太远。于是,在那份工作上干了几年后,老G又考上了本市的公务员,尓后就被分配到了某某区某某队部。 当上了公务员,捧上了铁饭碗,老G算是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也就是说作为一名来自外省农村的年轻人准备开始在这座城市安家落户,且新的人生前景似乎也在眼前展开。因此,像老G这样的人生经历,正如同事有时候在私下里议论到的,算是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终于,追悼会开场了。大家这才提起精神,鱼贯进入了灵堂。几十平方米的灵堂内一下子拥满了人。大家在老G的遗像前从前至后排成了数行。老G的妻子还在抽泣,几位至亲也强忍着悲痛,而其幼小的女儿却仍一副天真无邪样,越发好奇地望着一屋子的人,竟忍不住扑哧发笑起来。 众人都已站好,灵堂内肃静了片刻。接下来大家就屏息凝神,听领导致辞。先是区局领导对着事先准备好的一份打印稿念了悼词,尔后是老G生前工作过的队部领导也对着事先写好的一份打印稿念了悼词。两份悼词大同小异,什么"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好同志好干部"云云,估计均出自同事小J之手。 致完辞,哀乐响起,大家就低头默哀。这一刻仿佛时间己静止一切已凝固,而低垂着的头似乎因垂得许久而深陷了某种虚空,唯有沉重凄哀的乐曲在灵堂內环绕。那么,已经烧化成骨灰的老G是否还能感知到灵堂内的这一切情景?一一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他老G而安排,已作为逝者的老G才是这场仪式的主角。 终于,乐止,哀毕,大家抬起了头。接着由领导带头,大家按逆时针顺序绕过供桌去向老G的家属致意,顺便绕灵堂内走了一圈,便出了灵堂。至此,老G的追悼会才结束。大家也舒了口气。 接着便收拾灵堂。众人主要帮着把灵堂内外的花圈搬到一辆卡车上。当把花圈搬净后,灵堂内外差不多便收拾一空。 但接下来还要去墓地安葬老G的骨灰。除了出自自愿的老G的亲属朋友外,另外还安排了老G生前所属队部的我们这批同事亦一道前往,以便到墓地后还须帮忙搬运,余人便可离去。如此一来我们这批同事就得被拖到晩些时候才能散去。 老G的坟墓就位于朝队部方向返回途中的一片公墓地。 抵达了公墓地,大家便七手八脚将卡车上的花圈搬了下来,尔后沿阶而上,走到道旁一处已烧起的篝火堆,将花圈扔进了篝火里,与此同时,把老G生前穿用过的衣物也一包包地从车上拿下来扔进了火堆。腾起的熊熊烈火和浓浓黑烟直冲天空。花圈、衣物在烈火中慢慢变形化作了灰烬,仿佛抹去了老G在世间的一切物的痕迹,唯有对老G这人的思念和记忆仍留在他的亲友和熟人的脑海里。 把花圈衣物等统统扔进了火堆,继续登阶上去几步,众人便到了老G的墓地。簇新的石制墓碑上刻着老G的名字。墓地面积不大,不足一平方米,但所处的位置极好,相当于活人住的楼层好釆光充足的房子,因此价格不菲。据闻,这块墓地是单位方面帮着寻觅到的,且征求了老G家属的意见,至于费用方面由谁支付便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G的后事(包括追悼会)几乎全由单位方面联系操办,算是尽一份人事,体现了单位方面对老G家属的照顾,也可告慰老G在天之灵。 自从被分配到了某某队部,成了某某区某某系统上的一名公务员,老G在某某队部的这份工作岗位上一干就是十余年,套用常讲的一句话就是"十几年如一日",而老G本人也从那时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迈入了四十不惑的中年。在这十几年间,老G在生活境况上有了很大的改善,拥有了较为丰厚的收入和安稳的家庭,尽管如此,在工作事业上,老G还是遭遇了些不顺心的事。 不管怎么说,老G在某某区某某系统上算是元老级的人物,见证了某某区某某系统的初创和发展,而且,老G平日的工作表现也正如在悼词中所写道的"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可是,十余年过去了,老G仍是一个无权无职的普通科员。若论人缘,老G为人稳重随和,大家都对他持以尊重。虽然,每次要提拔,上面的领导未尝没将老G作为考虑的人选,可结果,老G总是落选。不但是当初与他一道被分配到某某区某某系统上的那几个同事被提拨到了领导层的岗位,就连几个资历比他浅年纪比他轻,工作能力却未见得比他强的同事也反而升了上去。上面的领导及队部的同事见老G十余年下来仍未升迁,亦不免同情老G,就给了老G一个“任劳任怨老黄牛”的评价。这评价算是对老G的为人及工作表现的褒扬。但在老G看来,这样的赞许有时却会自感委屈和不平,遂难免会在私下里发发牢骚,认为自己升不上去乃因没有门路没有关系,有人升了职则是靠了关系靠了门路。牢骚尽管发,老G却亦无可奈何,且随着年纪渐老,升职机会愈发渺茫,老G就渐渐地对于自己的职业前途抱起恬淡平静的心态,觉得升不升迁也是命中注定,觉得每年拿着十几万的收入,让自己平平静静地熬到退休,也算心满意足了。这么聊以自慰着,老G便继续任劳任怨地当着领导及同事眼中的“老黄牛”,勤勤恳恳地做好本职工作,惟求一个问心无愧。那时,老G其实四十岁还不到。这样的年纪在一个人的人生当中正处于奋发有为的阶段,但在机关里,一个人到了年近四十的时候,还是个无权无职的普通科员,那么他在仕途上的希望基本上已经变得渺茫,而距离退休却还有一段漫漫岁月。岁月虽长,但好在当公务员待遇优厚,那就慢慢地熬,总能熬到退休的时候。 后来,区局领导又要在下属的几个队部中提拔人员,并再一次地将老G列为了考虑人选。对老G而言,这一次的提拔,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当时,在我们队部中与老G竞争的还有另一名同事。该同事最大的优势就是年纪比老G轻;当然,老G也有优势,那就是在领导眼里资历老印象好。两人可谓旗鼓相当,不管怎么说,区局领导必要在我们队部的那两人中提拔一人。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这节骨眼上,也即老G刚迈入其人生中四十岁门槛的时候,却不幸被查出罹患上了肝癌。结果老G就只得退出了竞选提拨,请假治病,从而也远离了职场上的追名逐利倾轧纷挠。 老G的家属在几个工人的安排帮助下,开始安葬老G的骨灰。余人便在墓地处站在远些的地方等着。其中有几个老G的至亲,包括老G的妻子又抽泣起来,呜呜声在墓地间飘荡,其他至亲也忍不住悲痛,唯那不懂事的女儿却在墓地间玩耍起来,一会儿拔根野草一会儿摘朵野花。 安葬下老G的骨灰,其亲属又在老G的墓前摆上了酒菜。由于安葬骨灰所必需的流程及繁琐的仪式,余人站等了比之前等追悼会开场更长的时间。我们这群站在一处的同事站等着疲乏了,便又有同事抽起烟来,也有同事开始轻声闲聊,有几个队部领导一面旁观着老G骨灰的落葬仪式,一面聊起老G家乡与本地间的丧葬习俗。总之,气氛虽不至于活跃,却也谈不上肃穆,毕竟大家在一旁已站等得太久,感到了百无聊赖。 天空一面放着淡薄的阳光一面竟又飘起了细雨。但大家仍冒雨等着,好在那雨飘一阵后就止住了。 终于,老G家属撒去了墓前的酒菜,算是祭奠完了老G。接下来还有一道拜祭仪式。我们这些同事这才精神一振,止住了说话、抽烟。众人一一走到了老G的墓碑前,对着老G的墓碑鞠了三躬。当大家都拜毕,落葬老G的仪式才告结束,大家也才可离去。这时,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 工人在老G的墓地旁响起了鞭炮声和二踢脚的轰声;二踢脚蹿上了高空,仿佛也将老G的魂送上了忽明忽暗的天空。下阶时,途经道旁的那堆篝火已经烧尽,却还冒着袅袅青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