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大学的儿子开始实习了,王立本也开始睡不着觉了。 立本在区委办公室当文秘,五十出头儿,老文秘。他给老家的街坊邻居说,他的行政级别是主任科员,比正科级还高半级。不过,他也只是给老家的人这么说说,而且只给上岁数的老街坊老邻居这么说,给年轻人都不这么说。在单位和周围,岁数比他小一大截子的同事熟人称呼他立本哥、立本叔或立本大爷,岁数差不多的,称呼他立本儿,后边带个儿化音。对于这个称呼,立本有时候听出来亲切,有时,听着听着,心里就发凉,还发酸。 立本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他倒不盼着退休,可他天天没啥事儿可干。指手画脚,轮不着他;抄抄写写鸡零狗碎的活儿,有小伙子小姑娘。年轻时候,领导不安排他重活儿,立本觉得领导看不起自己,埋汰自己;过了四十岁,领导不安排他重活儿,立本只是觉得领导体谅自己。所以,他和大多数这个岁数还无职无权的老同事一样,这会儿心理上已经退休了,早几年就退休了。 立本大学毕业,1980年代末期的大学毕业生,政治系本科。那会儿的大学生就业咋回事儿,这会儿的大学生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别看他们整天玄幻穿越。开完毕业典礼,当天晚上,立本和同学们喝过酒,喝得东倒西歪。第二天一大早,立本扛起破铺盖卷儿,直接回了农村老家。他当然也知道,有些同学在四处活动,不是怕找不到工作,是想着谋到一份好差事。立本知道自己找不到关系,伴着指头算算,他家的姑姑姑父舅舅妗子不出他那个村子二十里。立本也没兴趣找关系,后来回忆回忆,立本好像压根儿就没想到过找关系走门子。不是他清高,他是觉得,反正国家包分配,分到哪儿算哪儿,到哪儿都能有碗饭吃,教师机关企业,饭碗似乎没多大区别。 那会儿的大学毕业季正好是农村秋收季。一天,立本正在地里锛玉蜀黍茬,爹喘着粗气跑来,“小儿,快点回家吧,分配通知书来了!” 立本答应一声,不慌不忙锛完最后一畦玉蜀黍茬,擦擦头上的汗,拍拍身上的土,回家了。 立本被分配到了县里的高中教学,教政治。 街坊邻居有的直匝吧嘴,“看看人家立本,不靠爹娘不靠谁,就靠自己的脑子,成公家人儿了,成公办教师了!” 村里的能人也不少,“咳,小时候学习恁好,上了四年大学,临了还是回了小县城。回小县城就回小县城吧,还是当了个穷教师!” “你看看人家杜二小,当了几年兵,复原到市里的机关了。” “立本儿能和杜二小比呀?二本他爹是弄啥的?杜二小的姨夫是弄啥的?局长!” “看这样儿,还是得朝中有人啊!光死读书死上学,不中!” 立本和立本爹娘当然也听到过这样的话。爹娘好像有点儿在乎,立本一点儿都不在乎,“哼!和庄稼老粗有啥好说哩?” 后来想想,立本总是感叹:我那会儿咋着恁清高哩?真清高,不是装清高。有时候,立本也会恍然激灵:我那会儿究竟是清高还是不懂事儿呀? 不过,立本记得,当年自己心满意足,不是自我安慰,是真踏实。立本从小就喜欢嗙空儿,喜欢和人辩个鼻子眼儿的,上学时候更喜欢,放假回家也总是在老少爷们儿的饭场上和晒暖的人堆儿里喷着唾沫嗙空儿,老家叫做“喷得舞马长枪”。嗙的回儿多了,立本发现,总是有几个村里有名的“能种儿”相互使眼色偷笑。庄稼老粗,没治!立本不服气,却也底气不足。这下好了,我王老师站在讲台上嗙空儿,成了能挣钱的本职工作。 立本不但喜欢用嘴嗙空儿,也喜欢用手嗙空儿。他是学政治学的,嗙空儿嗙得还挺合辙挺押韵,时不时还能见报。这会儿,是个人儿都能在网上发表文章,就是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就是出书,只要你出钱,大小媒体拿你当财神爷。随随便便,也就没人在乎了。那会儿可不行,在市里的报纸屁股上发表一个豆腐块,立马儿就成了 。立本不但成了县里的 ,还成了“著名 ”,一年之内,他在市里省里的报刊上发表了五六篇文章,散文、时评,还有一首诗歌。立本不但有了名气,还挣到了足足三百块钱的稿费。他一月工资才五十块。 从此,立本不再喜欢嘴上嗙空儿,他只喜欢用笔嗙空儿,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县委书记在报纸上读到了立本一片理论文章,大吃一惊,然后,非要把立本调到县委办公室。校领导还没来得及重用立本,却不大愿意放走这个人才,对县委办公室主任说,我们正准备提拔王老师当教导处主任。办公室主任说,就是让他当副校长也不行!人,我们要定了,不放也得放! 立本呢?他其实不大在乎——在哪儿不都是干工作挣工资?反正我也没想过当官。不过,既然领导需要革命工作需要,咱服从上级安排,服从大局,去呗! 立本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白天跟着县委书记东奔西跑,晚上,不但继续嗙空儿,也嗙实际事儿。同学朋友亲戚熟人尤其是老家的街坊邻居在电视上看到立本站在一县首长背后,尽管他从来没过半句话,老少爷们儿还是大呼小叫,“老天爷!都说读书上学不管用,看看人家立本!”就连村里的能人儿都说,“不光得有人,自家也得有真本事儿!” 多少年来,立本老家王家庄一片的能人儿生意人舍得花钱让儿女上大学,王家庄初中校长和老师们说,这有我们的杰出校友王立本的一份功劳。 跟着县委书记干了两年,书记调到了市里,当了一个区的区委书记。老秘书用顺手了,就把立本调到了区委办公室,还是写东西。又干了两年,区委书记到了市人大当副主任。 过去,立本儿不想当官,有实权的官没想过,没实权的官,更没兴趣。眼看着老领导走了,立本却想弄个一官半职,没实权的虚职也中。想弄个一官半职,同样不是想当官,而是混了这么多年了,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算咋回事儿?老领导临走前安慰立本:立本儿,别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过不了一年半载,你就是副主任,这不水到渠成的事儿呀? 可立本在办公室文秘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直到这会儿。前些年,他还有点儿愤愤不平;这些年,仅仅想一想主任副主任这些名词,立本就感到嘴里没滋没味。喝多了,立本自己安慰自己:我他妈的行政级别主任科员,比办公室主任还高一级哩! 立本自己清楚不清楚,反正大伙儿都清楚,王立本儿是个不讨老天爷烦的人,也不讨同事熟人烦,可除了会耍耍笔杆子,他还真就是个没本事的人,还有点一根筋、认死理儿。 有人说,越是没本事的人越爱面子,越是一根筋认死理儿的人越在乎脸皮儿。立本又没本事又一根筋认死理儿,可大伙儿能看出来,立本儿既不爱面子,也不大在乎脸皮儿。尤其最近几年,同事熟人慢慢发现,立本儿啥事儿都不紧不慢,甚至还变得随和了,不再喜欢和人家辩死理儿。一名老同学说:“立本儿,你这是人未退休心先退休了呀!”立本笑着说:“你懂啥呀?高人都这样,想修炼成这样儿,不但需要天分,还得经得起时间。” 区委的同事包括领导也说,大隐隐于朝。立本儿是真高人,大隐士!在人精堆儿里啥事儿还能不温不火,不是高人,世上就没高人了。 二 不过,眼瞅着儿子就要大学毕业了,区委大隐士真高人王立本同志却一天比一天心焦。他何止睡不着觉,饭吃得都少了,酒喝得倒越来越多。最近一年,他吃一碗汤水或者粥,就老是觉得肚子里涨得慌。老婆吓唬他或者说提醒他:“不会是得了慢性胰腺炎了吧?俺爹胰腺炎初期就像你这样,一吃东西就肚子涨。”立本皱着眉头说:“咱爹多大岁数?你老公多大岁数?净乌鸦嘴!你老公一无是处,就一点,身体倍儿棒!”得没得慢性胰腺炎不好说,有一天在卫生间,立本提着裤子认真照了照镜子,这才吃惊地发现,两鬓的白头发已经不再是少白头,成了实打实的中老年白头发。五十出头了呀!搁过去或者搁外国,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好时光,可看看咱们这儿,满大街找工作的孩儿们万头攒动,当爹的再不乖乖地站到中老年人堆里,孩儿们看着你都不待见! 其实,立本不该心焦。 今年暑假,儿子从北京学校回家,立本两口子特意和儿子商量工作的事儿,“小儿,得抓紧操心工作的事儿了。你这会儿不比我和你妈那会儿。” 儿子小云说:“不用你们操心!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民办教育培训工作教英语。算是实习生,就那,一月还四千哩!” 立本说:“小儿,你那不是工作,是打工。” 儿子有点儿纳闷:“工作和打工还有啥区别?” “区别大了!” “啥区别?” 立本皱着眉头,心里生气,一时半会却找不到说辞。 立本媳妇说:“小儿,不一样。别说老家的人觉得工作和打工不一样,就是市里的人,就是我和你爸机关里的同事,也说不一样。” 儿子突然高声说:“有啥不一样?还不都是一样上班挣钱?还不都是一样交保险到老了退休?” 立本耐着性子开导儿子:“小儿,你说的这些,听着新潮,实质上老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进城孩子的就业观念。不但老土,还是傻,傻得不透气儿!” 儿子和老爹其实脾气差不多,也喜欢缠个死理儿,“爸,妈,那你们说说,都是干活儿,都是挣工资,在北京民企挣的工资也并不少,到底怎么不一样?” 立本喝和老婆还是找不到理由。立本说:“反正不一样,工作是工作,打工是打工,就是不一样。你去问问有见识的人,工作和打工到底一样不一样?” 儿子不想再和爸妈纠缠,他忙着在电脑上打游戏。 立本两口子大眼瞪小眼。要是其它事儿,他俩就不再搭理儿子了。可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不能怕他烦。 立本说:“小儿,应届生就能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再有两三个月就该报名考试了,我和你妈建议,你今年先报考中直机关或者北京市直机关的公务员。反正也就是缴六七块钱的报名费,权当是买彩票。凑巧考上就考上,考不上,也不耽误该干啥干啥。” 儿子头也没抬,“爸,你这都是老土就业观念。千军万马去挤公务员那个独木桥,那不是赌徒呀?真像你说的,是买彩票。看着我们同学一个个不要命地又是报班又是买书,平时都不去图书馆,这会儿挑灯夜战,我就看不起他们。太俗,太老土!都啥时代了?” 立本有点儿生气:“小儿,你说啥时代了?时代越发展,公务员地位越高,工资越高。还老土老洋的!你也不琢磨琢磨,为啥独木桥上千军万马?正是因为独木桥值得挤。山西老煤窑咋没人去挤呀?抓过去都想方设法逃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