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迷信,有多种解释,其要义在于“盲目的相信”、“不理解的相信”,也就是痴迷的相信。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迷信与科学对立,科学与迷信水火,科学是理性的方法论,迷信是非理性的痴念。 嫦娥奔月是迷信,神十三落到月球上是科学。宗教是迷信,信仰不是迷信;信仰是迷信,宗教不是迷信;宗教不是迷信,信仰也不是迷信…… 赶快打住! 如此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纠缠于某种抽象的概念,离迷信就不远了,离神经也只差一拃。 还是搬着指头具体说吧。 60、70后的语境系统中,“迷信”多与“封建”勾连在一起,似乎王朝专制时代的特产。80、90后以降的新生代估计不知道何为“封建迷信”,他们认为那是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的陈谷子烂芝麻,土气,还馊。不过,对形形色色明星的崇拜与对皇上娘娘的崇拜、与对泰山老奶玉皇大帝的崇拜好像也没多大区别吧?对影视上挤得满当当的皇阿玛大阿哥公主格格甄嬛千骨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顶礼膜拜,倒不如几个世纪前活生生的祖爷爷祖奶奶对活生生的皇阿玛大阿哥的顶礼膜拜更有抓挠。尤其一点,这样一说,就可能招致口水喷头。 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迷信。 乡里乡亲如此,俺家也是这样。我二十好几还没谈对象,俺娘三番五次跑到邻村一个大仙那里问卦,大仙闭眼掐指一算:快了,快了,喜星今年就透了!俺娘高高兴兴,没少花钱。可直到三年后我才稀里糊涂拉了拉平生第一个女朋友的手。 若干年前,我当上一个银行分理处主任,正股级呀!俺表哥当上了驻京办副主任,副处级。俺娘俺姨俩老姐妹跑到周固寨地区一个著名大仙吉秋仙那里第不知道多少次问卦。吉大仙又是闭着眼睛掐指一算:正股级的还得升,至少副处;副处级的就别想了,官星长够了。俺娘很高兴,俺姨愁眉苦脸。可又是若干年过去,正股级沦为老北漂,啥级别也木有;副处级返回当地,荣升正处。 不过,这样的行为好像也不能算作封建迷信,更类似今天的心理咨询,法律都不禁止。 法律禁止的是利用封建迷信骗取钱财、妖言惑众。可话又说回来,啥是骗钱?啥是捐款?啥是惑众,啥是教导?两厢情愿,民不告官不纠,就是王道。老辈儿都这么说,到这会儿还在这么说。 总之一句话,在泥胎前站站看看,是文化,是娱乐;撅着男屁股女屁股跪在泥胎前,就是迷信了。弘扬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是文化,给男神女神涂抹金装、诱人跪拜,是政治。 神汉散银 周固寨集南头有个南大庙。庙里立着三尊神,泰山大老奶,泰山二老奶,泰山三老奶。伺候三位老奶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神汉,散银。 据说,先人从山西洪洞老家迁来周固寨,窝儿还没扎牢,就先修了一座庙。此后五百年屹立不倒。有没有庙祝神汉啥的,谁也不知道。 周固寨是豫北平原上一个乡旮旯,离县城五十里,离最近的城市鹤壁、濮阳也有一百多里。僻远乡野必多迷信香火的乌烟瘴气。老辈儿说,过去,哪村哪庄都有庙,都有巫婆神汉,香火不绝。像全国其它地方一样,周固寨只在某个时期封建迷信销声匿迹,老少爷们儿不准拜其它神,只准拜一个大神。好像纯净了,其实更迷信。二十年前,上级倡导传统文化。村支书在村里走了一圈问了一圈,周固寨五道街和传统有点瓜葛的,只有南大庙。遂倡议,村民集资重修南大庙。村小学集资捐款乡亲们没兴趣,修庙树泥胎,一个比一个慷慨。周瑜打黄盖,要的是一个情愿。大庙落成,村支书还带领村中头脸,专程赴县城,找了一位著名书法家书丹匾额,题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 下联是: 其实,不是乡亲们迷信。肚子吃饱了,自然就有了精神需求。 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间,南大庙大多数时候关门闭户,三位老奶在两间小屋里相互作伴嗙空儿,也与蜘蛛和老鼠作伴,肯定还少不了蚰蜒蜈蚣和土元。老少爷们儿,修了庙请了老奶却不让她们闻香火味儿,不怕老奶拿咱头疼? 得有个伺候老奶的。 散银并非门里出身,他原先是一个不够勤快却总想发家的庄稼汉。想发家却又不想流汗流血,就只能动点子了。有人动正经点子,学门技术做个生意啥的;有人动孬心眼儿,专往歪门邪道上钻。散银呢?不好说。 某一年冬天,一帮老少爷们儿扎堆在南大庙南墙根儿晒暖,大伙儿嘁嘁喳喳,古今中外,周固寨道口街郑州北京。散银也在庙前,却不在人堆儿了。他抄着手,尖俏的小脸上那双小眼睛一直眯缝着,不声不响坐在门槛上,挺直瘦筋乏力的腰背。 一帮人正在争吵“朝鲜到底是好家伙还是坏家伙”。 “只要听咱国的话,不坏咱国的事儿,就是好家伙”; “你说那呀,人家凭啥听咱国嘞?人家也是个国,只要老百姓有吃有喝没人欺负,就是好家伙”。 众人正在相互往脸上喷唾沫星子,突然,身后“哎呀”一声尖叫,急忙扭脸看。只见散银往后一仰,从高高的门槛上向后折,躺倒在大老奶裙子底下。众人赶忙凑过去,正要拉起来他,散银一个鲤鱼打挺,却没坐起来,瘦长的身体在空中翻转一百八十度,然后,直直地趴在地上。众人听到,散银嘴里念念有词。 众人也听不真切他念叨的啥,只是惊栗,更觉得神乎,没人敢俯身拉他,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呀呔!”散银又大叫一声,再来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在空中翻转另一个一百八十度,直直地挺在老奶脚下和众人面前。众人还没醒过神儿,散银坐起来,盘腿莲花座,头脸蒙着一层尘土,两只眼睛闭着,两只鸡爪一样的小手合掌胸前。 二十来岁的谢二小正要笑,他三叔急忙拉他衣襟一下;二小噤声,和众人一起呆呆地盯着散银,大伙儿一个个惊惶不安。 “我是泰山老奶下凡。老奶下山,急急如律令。尔们一干人等,还不快点给吾跪下!” 二小看到,散银悄悄睁开一点眼缝儿,偷觑了众人一下。众人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泰山老奶下凡,祥云盖地,莲子开花,就在尔等面前打坐。尔等,还不快快给老奶下跪!谁先跪下,荣华富贵;哪个刁民逞能使强,今晚他家鸡狗不宁,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呀!” 集北头儿的守仁家轻易不到南大庙,可能是凑巧了,这会儿她正好这儿,她说她刚刚去郭固坡看了看小麦,见这么多人在庙前晒暖,也来歇歇脚。 五十刚出头的娘们大叫一声:“泰山老奶真身下凡了!快点跪下吧!跪下来一家平安,不跪血光之灾呀!”说着,娘们儿抢先“噗通”一声双膝跪倒,然后,磕头如捣蒜,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哼哼哼,呀呀呀,泰山老奶坐莲花;呀呀呀,哼哼哼,不拜老奶天地崩;信老奶,得福贵,不信老奶,”娘们支起胖壮的腰身,“不信老奶,大人小人连个地方都没得睡!”又抬高嗓音,几乎有点咬牙切齿,“连个地方都没得谁!” 一干人等闹不清东西南北,腿肚子转筋,腿弯儿打软,先后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噗通”、“噗通”跪下了,大小脑袋抢地,没人敢先抬头。直到耳边有人说:“咦,你们跪这儿弄啥嘞?快点起来吧!”肩头上有人轻轻拍拍,就像村里谁家过白事儿去吊孝,假哭几嗓子后,执客或孝子劝客那样儿。 众人抬起头看看,一个接一个先后爬起来,也不敢拍膝盖上的土,愣愣一看,散银笑眯眯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盒烟,正在轮流让烟,还一脸迷惑地问:“你们几个这是弄啥哩呀?不过年不过节,跪地上弄啥嘞?” 众人也不敢笑,也不知道咋回答。尚香爷六十开外,年轻时候在坡里看庄稼,一条大蟒爬到他的草庵里,他攥紧大蟒,一口就咬断了妖怪的脖子。尚香爷算是村里有名的大胆人。他先接过散银的烟。散银给他点上。尚香爷傻乎乎地问:“老侄喂,你还问俺爷儿几个嘞,俺还想问问你嘞。你那是弄啥哩呀?发癔症嘞?” 散银大瞪一双小眼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香爷,我啥时候发癔症了?我正在门槛上坐着晒暖,您也都看见了,觉着有个人驾着云来了,迷迷糊糊一看,活似身后的泰山老奶。老奶说,散银,小儿,我是你前世的祖奶奶呀!我身边正缺个护法童子,缺个使唤人儿,你来吧,小儿。” 众人支着耳朵听,没人笑。守仁老婆突然又给散银跪下,不住口地说:“老奶显灵了,老奶显灵了!老奶附到散银身上了,散银就是老奶,老奶就是散银!” 散银急忙拉起来她,“守仁嫂,你这是弄啥嘞?天机可不敢随便泄露呀!” 还是没人笑。晌午头的阳光暖洋洋的,没有一丝风。庙后边一片大杨树上,一只公斑鸠“咕咕—咕”、“咕咕—咕”,不停地叫唤。就要开春哩呀! 从此,散银就成了周固寨南大庙负责人。反正也不用给他报酬,有个人打扫打扫卫生,时不时给老奶净净面洗洗衣服,村干部巴不得。 起初,没人把散银当回事儿。村里家家户户架上了有线电视,七八十个台,凤凰卫视凤凰中文台都有,大多数人家还装上了电脑。六十以下的人都出去打过工,周固寨的庄稼人也啥都见过了,谁还信那一套鬼把戏呀?只不过,那天的几个村民有点纳闷:村里玩狮子的半大小伙儿练习鲤鱼打挺,练了两三年了,至多能蹲起来,散银这个四十来岁瘦筋没力的高粱杆不但鲤鱼打挺,还空翻一百八十度!要是没泰山老奶相助,他有恁神? 有人说,北头儿守仁家也不是啥良民,平常不好好下地伺候庄稼,也不出去打工,就知道在周围十里八村和一帮巫婆神汉瞎鼓捣,浚县山、辉县山里、长垣县城,哪里新庙开光她去哪儿。说不定那天就是这俩狗男女合伙演戏。 “咱也真是癔症,咋着好好地就给散银个龟孙家的小儿跪下了?” “不怨咱,都怨守仁家。不是她个老妖婆先跪下,连唬带吓,谁也不会腿弯打软。” 明白归明白,清亮归清亮,反正是给人家散银跪下过了。再说了,就是他散银装神弄鬼,单单鲤鱼打挺空翻一百八十度,也得下番真功夫吧?你咋下不了那工夫?你咋想不起来那鬼点子?你咋拉不下那脸皮?人家能做到,你做不到,你就得服人家。 古往今来,多少鬼祟之人使的都是这个笨法儿,可这法儿屡试不爽。也就真邪门了!真明白?真清亮?散银和守仁家的是真明白真清亮,泰山老奶是真明白真清亮,跪下来的,别说明白清亮。事后诸葛谁都会当。那不算明白,不算清亮。 不觉几年过去,周固寨和三里五庄的乡亲们、善男信女包括村干部都说,散银这个老奶的代理人工作还算热心,护法还算尽职尽责。周固寨四月小满古会、逢年过节,南大庙香火旺盛,散银天天一头汗水一脸灰尘。他说:“我可不是图旁别的,更不是图钱财,我是弘扬传统文化,这会儿上边都提倡。” 有村民和香客听到散银的话捂着嘴偷笑,散银说:“谁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老奶,老奶早晚要拿他头疼。” 可还是有人偷笑。散银感慨:“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也正因此,更要大力弘扬传统文化,我更得努力工作,也好把老奶的教诲尽量传播教导给执迷不悟的众生。” 仍有人笑。散银不搭理他们了,背过脸,说:“笑吧笑吧,吃饱欢!挡不住我该干啥干啥。” 散银有理由看不起吃饱欢的乡亲。 散银他娘下世三周年,那会儿他刚当神汉,靠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加上好吃懒做,给老娘过三周年都没钱,弄得他很没面子。他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哼!爹娘活着给他们多弄点好吃好喝,那才是真孝顺。人都化成泥了,还花恁些钱过三周年,还不是为了活人那张脸?” 当了几年神汉,整天和老奶耳濡目染,领受老奶的教诲真传,散银在南大庙放了一挂十万头的响鞭,并痛哭一场,宣布给老娘过十周年。周固寨方圆几十里,一般人家只给亡人过三周年,能够操办十周年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搁过去,散银要是想着给老娘过十周年,肯定得有不少街坊邻居笑话他。 可散银如今给老娘过了十周年。不但过了十周年,仪式还很隆重,和村长村支书家里过红白喜事规模差不多,摆了六七十桌。 让村民多少有点不解的是,散银这个泰山老奶的使唤人、护法童子给老娘过十周年,和其他村民家给亡爹亡娘过十周年没啥两样儿。村民们有点失望,他至少应该办出点神道特色吧? 散银当了近十载的神汉,有人说他灵验,有人说他不灵验。 他的亲家二金说他灵验;不但灵验,而且很灵验。 二金家算是周固寨的殷实人家,二金兄弟几个的日子过得都不错,当初,二金儿子娶了散银闺女,街坊邻居都说不般配:那么精明的人家,咋着和神魔鬼道结亲家?十年过去了,二金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走路一瘸一拐,出去打工人家都不要,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愣怔。没办法,二金找到了亲家。 “亲家,你看我日子快过不下去了,身体也不好,啥也干不成,让我跟着你伺候老奶吧?” 散银白了亲家一眼,过去,他可没这个胆量。“你咋光胡说?老奶是哪个人能随便伺候嘞?啥也干不成的人能伺候老奶?你这不是糟践老奶呀?恁大岁数了,说话咋就不经过脑子?” 二金急忙赔不是,“亲家,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奶是谁呀?是神啊!老奶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伺候嘞,想伺候老奶,自家也得有点神气儿。我的意思是说,这不有亲家你拉巴着嘞。” 散银说:“你这个情况,就是有我拉巴你,你也伺候不了老奶。” 二金有点不服气,“有你拉巴,我咋着就伺候不了老奶?有你拉巴,我就能伺候老奶。我护不了法,给老奶扫扫地洗洗衣裳还不中?要不,我帮你数钱还不中?” 散银生气了,“伺候老奶是功德,哪儿有恁些钱让你数呀?越说越不着调了。” 二金也生亲家的气,“那你给老奶护法的时候,我给你当护法童子中不中?” 散银气得想哭。他看看亲家,耐着性子说:“亲家,你恁胆小恁老实,腿还不得劲,能当护法童子?岁数也过了呀!我做法的时候,能看见老奶的真身。这会儿小鬼小判恁多,老奶显真身,是为了捉拿小鬼小判,你站我身边,不得吓死你呀!” 二金看着好事不成,干脆说实话了,“亲家,你也别装神弄鬼了,啥老奶真身小鬼小判?咱干这一行,还不都是为了挣点钱呀?咱可是亲家,俺孙叫你姥爷嘞,咱拐弯连着血筋嘞,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散银知道没法打发亲家了。他叹口气,笑了笑,从里屋拿出几个白纸剪成的小人,看着就挺阴森鬼祟。他把小纸人点着,放进一个盛了水的瓷碗里;把堂屋条几上供着的一把桃木宝剑取下来。散银在水碗前盘腿打坐,紧闭双目,念念有词,先缓后急,急了又缓。俄顷,散银大喝一声:“泰山老奶下山,急急如律令,小鬼小判哪里行?呀呔!吾取狗头性命!”说着,猛地圆睁双目,掣出宝剑,“嗞”一下插进水碗。 二金满头冷汗,也不敢擦,定睛一看,半碗水刹那间变得鲜红,像刚刚从血脖上流出的鸡血。再看那几个小纸人,也变得鲜红。 二金大叫一声,“小鬼小判被斩首了!” 散银冷笑一声。站起身,把宝剑重又供到条几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凑近瓷碗。只听“轰”的一声响,一个火球腾起。片刻,火焰乍然熄灭。再看瓷碗,只剩几片灰烬漂在小半碗水中。 散银对着瓷碗作个揖,口中再次念念有词。睁开眼,端起水碗,自家先喝了一小口。然后,右手拇指和中指在瓷碗上弹了弹,噼里啪啦响。散银把水碗递到二金面前,说:“亲家,既然你执意想伺候老奶,我就成全了你。喝了它!”并作诗一首:既然你对老奶恁痴心,老奶成全你二金;这是老奶赐你的药宝宝,你捏着鼻子也得把它喝了;喝了仙药赶紧回家睡,看你二金明天醉不醉;你要是不醉你找我,老奶真身面前咱拜娇娥。” 二金大惊失色,浑身都直哆嗦。他以前没听过亲家作诗,亲家初中只上了一年就下学了。这会儿听着亲家当场不打草稿做的诗,合辙押韵,比电视上的诗还顺耳。 二金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看看那半碗血水,犹豫了一下。散银笑着说:“亲家,你要是真想伺候老奶,你就一口气喝了它。不想喝,我也不勉强你,反正我先喝了一口。” 二金看看水碗,看看散银,一咬牙,端起碗,咕嘟一声,仰脖灌了下去。 没啥特别味儿,只是有股老白干味儿,还有一种灶灰气。 散银拍拍二金肩膀,“亲家,你经受住考验了。明天晌午头,你还来,咱哥俩一起到老奶真身前拜三拜,你就算老奶的护法童子了,和我平起平坐。” 二金急忙说:“给老奶护法我可能真没资格,给你护法吧。” “不是给我护法,是给老奶护法。以后,可不能胡说了。再胡说,老奶非拿你头疼不可!”散银声音低沉地嘱咐。又摇摇头,愁眉苦脸地说,“你刚才就没经受住考验,胡说八道了好几句,也不知道老奶会不会和你一般见识。老奶是个女的,也有脾气呀!她要是这会儿正烦心,说不定今夜里就拿你头疼了。” 二金带着哭腔说:“亲家,老奶要是这会儿正烦心嘞,一时想不开,真要拿我头疼咋办?” 散银笑着说:“也可能不拿你头疼。唉,老奶灵不灵,今天晚上你就知道了。” 二金提心吊胆回家。刚躺下,不觉得脑袋里有啥和平时不一样。刚迷迷糊糊睡着,脑子里慢慢像有一条皮筋勒着,越勒越紧;然后,好几条皮筋勒他。他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突然大叫一声,鼻口窜血,肚子里翻江倒海,晚饭吃的玉蜀黍粥和炒豆腐吐得满地。吐完了,还不停地干呕,好像肠子肚子拨浪鼓子都要一起倒出来…… 二金没当成护法童子,既没当老奶的护法童子,也没当亲家的护法童子。不是散银不让他当,也不是老奶不让他当,他自己不想当了。他说:“不中,当不了,呛不住亲家的仙药。” 散银说:“又胡说!不是我的仙药,是老奶赏赐的辟邪宝。我隔三天就得喝一回,不喝,拿不住小鬼小判儿。你要是不信,那天我不也喝了,还是先的。我喝了咋没事儿?你不是喝了仙药呛不住,是你昨天晚上当着老奶的真身胡说,老奶那会儿心情正不好,拿你头疼了。” 从此,二金逢人便说,老奶灵验,俺亲家更灵验,比老奶还厉害! 亲家对散银心服口服,可总有人说,散银厉害是厉害,却不灵验,老奶也不灵验。 四田是周固寨的大财主,开羊肉馆发家的。关于他发家的诀窍,有食客说是四田厨艺精湛,他的对门邻居,另一家羊肉馆老板三垄却说:他不是靠厨艺精湛发家的,是靠缺斤短两。三垄还特别声明,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四田他小儿自己坦白的。四田他小儿和关系不错的在一起喝酒,人家求问他爹酱羊肉秘制配发,他不肯说。一个小子套他的话:“都说你家没啥秘方,是靠缺斤短两发家嘞。到你家吃酱羊肉,老是吃不够数。” 四田他小儿比他爹实诚,孩子半是得意半是诚恳地说:“哼,让你们吃够数,俺爹还咋盖大楼嘞?” 正月十五是南大庙香火最旺盛的时节,香炉里大拇指粗的香火日夜不灭。周固寨几乎家家户户去上香、给老奶捐香火钱;做生意的大小老板更不敢怠慢。四田老婆来了,进门给三位老奶分别磕了仨头;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当啷”一声,扔进捐款箱一枚硬币。散银才五十多岁,眼不花耳不聋,听声儿,不是五毛的硬币,是一块的。散银白了四田老婆两眼,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四田老婆看都不看他,走出庙门。 散银看看四田老婆的小屁股,低声对香客们说:“称头上坑吃饭的恁些黑心钱,却只拔一毛。等着吧,泰山老奶早晚得拿他头疼。” 一名在郑州上大学的本村年轻香客笑着说:“散银叔,香火钱不在多少,在心诚不心诚。” 散银说:“小孩子知道啥?老奶不是嫌她捐的香火钱少,老奶是嫌她两口子心不正,周固寨谁不知道呀,六两当成一斤卖。你都不用说他两口的名儿,你一说六两当成一斤卖,老少爷们儿都知道你说的是谁。” 几年过去了,四田老婆每年扔进南大庙一枚一元硬币,可他家的生意却照样红火,盖了一栋两层洋楼,又盖了一栋三层的。 “散银,大仙,你不是说泰山老奶灵验啊?六两当成一斤卖恁黑心恁抠门,也没见泰山老奶拿他头疼呀?” 散银低声说:“爷们儿,别性急,早晚得拿他头疼,泰山老奶岁数不小了,万岁了呀,可老神家眼不花耳不聋心不糊涂,看着他嘞,听着他嘞!”然后,鼻孔里出一串长气,“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恐怕还不是拿他两口头疼恁简单。” 话传到了四田老婆耳朵里,娘们儿说:“龟孙老神汉,恶心人,老鸹趴猪身上,光嫌人家黑。泰山老奶玉皇大帝真要显灵,先拿他个龟孙头疼,打着老人家的牌子,装神弄鬼,年年不知道骗多少钱。” 过了没几天,四田羊肉馆暂停营业了。四田老婆说是要内部装修,三垄幸灾乐祸,“啥鸡巴装修呀,有人举报他了,说他不光缺斤短两坑顾客,还偷税漏税私屠乱宰坑国家。工商局税务局还几个部门联合查他来了。” “谁举报人家?眼红人家吧?” 三垄笑笑,“谁举报?他两口恁精细,谁知道他家的底细?只有神仙知道。” “嗯,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他再有钱,他再能,他能不住泰山老奶玉皇大帝。” “谁都能不过泰山老奶玉皇大帝。” 周固寨四月小满古会到了,南大庙香火又旺起来。四田和老婆一起,给三位老奶分别磕仨头,爬起来,两口子脑门上都沾上了香火灰。四田老婆顾不得擦擦额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双手合十,给捐款箱作个揖,把香火钱恭恭敬敬双手塞进去。转过身,对着散银作个揖,眼圈红红地说:“泰山老奶那是真灵,我天天想她老人家,昨夜里还梦见她老人家。” 散银急忙还礼,唱诵了“阿弥陀佛”,又唱诵了“无量天尊”,并作诗一首:四田羊肉木秘诀,靠的两口子勤劳不停歇;四田羊肉有秘方,童叟无欺顾客旺;四田俺侄儿心厚道,党的政策记得牢;俺侄媳妇儿一双小手巧,她的心灵更美好。 四田两口子走了,散银说:“刚才是开玩笑,不说不笑不热闹。可说心里话,人家四田两口子之所以生意恁红火,不是靠的啥秘方绝技,就是靠人家两口子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待人和气。做生意,尤其做吃生意,待人和气最关键。” 他倒是没把两口子的称头做到诗里边。”散银的分寸把握得好着嘞!不是一般人,确实带点儿仙气儿。”乡亲们都说。 “散银,泰山老奶是真灵,你这护法童子更灵。” 散银说:“泰山老奶那是真灵,我主要是心诚。你也不想想,没这份诚心,老奶能拣选我伺候她们老神家呀?” “散银,我把你好有一比?” “比作啥?” “媒体人。” “啥是媒体人?” “你就是媒体人呀!哈哈哈!” “你说是记者吧?那咱比不来,差远了。” “散银,你倒是谦虚。” “我不是谦虚,我是真比不了人家。” “散银,我也把你好有一比?” “比作啥?” “比作支书村长乡长乡里的书记。不对,你比他们那一帮子都灵活都有本事。” 散银看看四周,小声说:“老奶面前不能乱说。咱和人家更比不上,咱就是一介草民,要不是老奶拣选了咱,咱啥也不是。咱主要就是心诚,心诚则灵。” 散银对各级各位领导的尊敬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也不仅仅是在背后表达,他还隔三差五当面表达,不但用诚心表达,也用真家伙儿表达。 有人竟然向乡里举报散银打着泰山老奶玉皇大帝的旗号诈骗香火钱,收到的捐款从来没公示过。谁举报的,三垄说:“还能有谁?对门呗!她说过好几回,泰山老奶真要显灵,先拿散银个龟孙头疼。他坏人家的事儿,人家也坏他的事儿。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四田两口子赌死咒:“谁要是装孬坏人家的事儿,再让工商局税务局查一回!俺都是安分守己的生意人,坏人家的事儿干啥?举报不就是过去的告密呀?多孬种呀!再说了,坏人家散银的事儿,不就是坏泰山老奶玉皇大帝的事儿呀?谁胆敢在泰山老奶玉皇大帝面前撒野,等着吧,迟早拿他头疼。拿他头疼还是轻的,说不定坐监嘞!” 散银也说:“不是四田两口子坏老奶的事儿!谁出坏,我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是弄啥哩呀?电话号码啥笔迹,我在老奶面前闭着眼都看见得一清二楚,老奶给我说了。娘那个脚,坏我的事儿不就等于坏泰山老奶玉皇大帝的事儿呀?等着吧,老神家早晚拿他头疼,早晚得坐监。” 散银请前来调查的管区副乡长小刘吃饭。他从家里拿来一瓶丹红色药酒,“刘乡长,这可是我精心配制的神丹妙药,滋阴壮阳。” “散银,老兄,我年轻轻的,不需要滋阴也不需要壮阳吧?” “刘乡长,越是年轻越得滋阴壮阳。你白天为国事操劳,晚上为家事操劳,铁打的人也呛不住呀!你可得注意保重身体。” “散银,老兄,谢谢你!泰山老奶的护法童子就是不简单。不过,你的酒我可不敢喝。你亲家喝了你的药酒,不就吓得不敢来伺候老奶了?” 散银皱皱眉,然后笑笑,“刘乡长,那都是乡瓜胡传。再说了,我就是敢药俺亲家,我也不敢药您呀?我敢药谁也不敢药您呀!” “这么说,你还真给别人下过药?” 散银摇摇头,叹口气,“唉,刘乡长,伺候老奶真不容易,招人嫉恨。我可是守法公民,宗教人士更要守法,宗教界也不是法外之地。我谁都没药过,更不敢药您。您是谁呀?” “我是谁?咦,除了知道我是个副乡长,管你们这几个村,我还真没想过我到底是谁。散银,老兄,那你说说,我到底是谁?” “您是人民公仆呀!” “唉,我以为你语不惊人死不休嘞!也罢,那你再说说,是我姓刘的灵验,还是泰山老奶灵验?” “泰山老奶咋能和您比嘞?她是泥捏嘞,你才是真身。” “散银,老兄,你这个宗教界名流还真是不简单,还是有政治觉悟的嘛。那你继续干吧!不过,以后也得注意点儿,别得罪那些乡瓜!” 散银咬咬牙,说:“刘乡长,以后,谁再找我的事儿,就不光是找泰山老奶的事儿了,还是找您的事儿。” 小刘乡长脸蛋上一红,他看看自己的皮包,说:“散银,老兄,人家都服你灵验,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散银笑眯眯地说:“刘乡长,千万别这么说,您是谁呀,我是谁呀?您是泰山老奶的真身,我顶多是您身边的护法童子。” 刘乡长突然想起一件事,笑着问:“散银,老兄,听说你天天作诗,作的还不孬。这么着,你当着我的面儿,即席赋诗一首吧。” 散银想了一下,喝了一杯酒,脱口而出,“刘乡长你是好乡长,一颗红心向着党;刘乡长管着周固寨,老少爷们儿把你拜;刘乡长是大学生,你的学问比我中;刘乡长是大帅哥,夫人一定是美娇娥,” 散银还要继续做下去,刘乡长笑着摆手止住了他,“散银,老兄,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郑大上的是中文系,也喜欢写诗作赋。说老实话,你作的这首诗,合辙押韵倒是合辙押韵,意境一般般,诗歌的至高层次是意境。” 散银脸部红心不跳,说:“刘乡长,有没有意境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作诗。只要是诗,只要和一般人说的不一样,就有力量,老少爷们儿就服你。泥以后到哪个村讲话,开头也作诗吧。” 三十来岁的刘乡长哈哈大笑,“散银,老乡,老师,我真服你,应该让你当乡长,就你这样,当个县长也绰绰有余。唉,你是当大官的材料,可惜埋没在周固寨这个乡旮旯里了。” 散银急忙说:“咦,刘乡长,你可不敢那么说,折煞小民哩呀。我伺候伺候泰山老奶玉皇大帝还中,为人民服务,我真不中,文凭低,也不会讲话。” 咕嘟泡 “‘咕嘟泡’又咕嘟咕嘟冒泡嘞!” 周固寨西街家家户户都在传播着这个消息,大人们凑在一堆儿小声说,神秘兮兮;小孩子们在街上高声嚷嚷,过年似地。 西街村里有好几个坑塘,大大小小,有方方正正的,有长方形的,有圆形的,还有三尖六不圆的。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儿。有的一年四季存水,有的常年干崩崩的。这些坑塘啥时候有的,咋形成的,反正这辈人谁也说不清。 靠近南寨门里也有一个坑塘,有名字,南坑。同样,南坑啥时候有的,咋形成的,谁也不知道。一直就有?还是哪辈儿先人挖出来的?一直就有,可就神了。老天爷给的?哪辈儿打寨墙取土挖成的? 谁也不知道。 南坑的神乎不在这些方面,这些不算神乎,是科学的疑问。其它的大坑小坑圆坑方坑和不方不圆的坑里要么常年有水,要么至少夏天有水。南坑不同,一年四季不见一滴水。即便夏天和秋天下暴雨,积上满满溜沿儿一坑水,要不了十天半月,眼睁睁就见底了。 南坑西边也有坑,还是一大片坑,只是很浅,连南坑的一半都不到,可那片坑里常年有水,还长满了芦苇,还有鱼虾。村民家养的扁嘴和大白鹅在光水面上、在芦苇荡里悄没声儿地游水,或者“嘎嘎嘎嘎”不停地叫唤。让村人开眼的是,个别时节,芦苇荡里还有野鸭野水鸡。野鸭和家养扁嘴差不多,却比扁嘴漂亮多了,五颜六色的羽毛,也比扁嘴长得结实,小孩子都能一眼看出来哪是家养扁嘴哪是野鸭。村里识文断字的老年村民说,不是野鸭,是鸳鸯。穿得花花绿绿的,反倒是公鸳鸯,也就是鸳;穿得黑不溜秋像扁嘴的,是母鸳鸯,也就是鸯。和男人女人穿戴正相反。小孩子们搞不懂,他们往往把母鸳鸯也就是鸯当成家里的扁嘴。 水鸡容易分辨出来。水鸡个头比地上跑的土鸡个头小了不少,和瘦鸽子差不多,远远看上去,还不如大个头的公鸽子雄壮。不过,它们的羽毛却好看,毛绒绒的,像刚刚孵出壳的小鸡——难道它们一直长不大? 水鸡的脾性也不像水中伙伴。野鸭野鸳鸯似乎不大怕人,看人从两个坑塘间的小路上走过,哪怕你扛着一把锄头铁锨,它们呆在芦苇荡边上,不慌不忙,你要是扛支鸟枪,它们立马儿就噗噜噜飞没影儿了。不过,好像除了小孩子,也没有哪个大人那么无聊地轰赶它们惊吓它们。性情温和的村民走过芦苇荡,甚至都要惦着脚尖走。周固寨西街芦苇荡里生着野物,乡亲们觉得很荣幸、很自豪。水鸡却怕人,你就是空着手走过去,它们也会慌里慌张地赶快钻进芦苇荡。它们划水逃窜的动作不够斯文,你能看见它们细细的小腿儿,搅动着安静的水面,荡出一层层波纹,还没有大个头的野鸭野鸳鸯安静,甚至不如家养扁嘴和大鹅优雅,它们即便逃跑,也总是从容不迫,好像慢腾腾的,一眨眼,你就找不见它们了。水鸡躲人的时候,有点像被惊吓了的小孩子逃脱家长的棍棒和鞋底时的那种狼狈。 唉,个头小嘛,弱势者呀! 芦苇荡长得很美丽,像一群小妮子挤在一起,却不像人群那么嘈杂。修长的青青身材被夏日的风吹着,一会儿向这边翻卷,一会儿向那边翻卷,而且翻来覆去娴静幽雅。能够听见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响吗?记不得了。有点惆怅。 如此诱人的芦苇荡,村民们却极少进去骚扰它们,于是,它们总像一幅静静的却会呼吸的画儿,就像坑边住着的国祥哥的水粉画。从地里劳作一天的村人们荷锄拉车走过芦苇荡,一天的劳累和怨恼是否会被凉凉的风吹散一些呢? 芦苇荡浅浅的,因此更像一片湿地。对过的南坑,却一年四季不见水,总是干干的白刺刺的土坑,坑里和坑沿自然也不见一株芦苇。中间的小路不到一丈宽,就连路面都经常湿漉漉的,这边却像另一个世界。村人们对它因此更多了神秘感,还有些恐惧。不过,它只是一个光秃秃一眼能看到底的土坑,里边至多有些砖头瓦块,也吓唬不住谁。 是啊,那个时候,南坑尽管常年干涸,坑底却没有多少垃圾,没人往里边倒垃圾。并非说当年人们的卫生意识有多强,而是家家户户实在产不出多少垃圾。 哦,这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三十多年前,周固寨这样的小村里还看不到如今的生活垃圾,家常垃圾都积了肥,或在自家院子里挖个土坑,或在门外挖个坑,叫粪坑,有了点枯叶、烂菜叶或者其它有机垃圾就扔进去。积攒一年半载,就是几架子车发酵充分富含庄稼所需营养的农家肥,绿色环保,这会儿的人们很难享受到了,除非在一些大型有机农庄里。农家肥伺养出的瓜果蔬菜,比化肥灌出来的贵好多倍。 三十多年弹指一挥,天上人间啊!即便周固寨村人的生活水平也在快速提升。日子好过了,垃圾也就多了起来。城市里有的好东西,周固寨差了不少;城市里有的垃圾,周固寨却一样不少,甚至更多。剩菜剩饭不说了,它们其实算不得垃圾,最多的是五颜六色的塑料方便袋,还有卫生纸、尿不湿,各种包装材料,小工场小大作坊里的下脚料,等等等等。村里没有垃圾站,村民们一股脑地把各自的垃圾统统倒进大大小小的干涸坑塘里,周固寨好几个比较浅的坑塘就要被填满了,一年四季发出乡下人也闻不惯的化学气味。农家肥的气味至多有些酸臭,可酸臭不正是人身上的气味儿?因此,没人受不了。现代化的垃圾气味,尤其垃圾堆自燃的气味…… 不说这些了。稍稍想一想,鼻孔里就塞满了自燃垃圾那种让人窒息的气味儿…… 如今的南坑,就要被这样的垃圾填满了,它的对过,曾经青青的芦苇荡,被一片房屋代替。南坑更恐怖了,比当年恐怖。 这样说也不对。当年,也许南坑只带给小孩子们恐怖,大人们也许只是觉得有点神秘、迷惑,可能并不把它当回事儿。 是的,大人们并不把南坑的异象当回事儿。南坑的异象只是一个咕嘟泡。 一场暴雨突然降临。据村里最高寿的老人寅命爷爷说,打他记事儿,头一回遇着这么大的雨。暴雨一连下了七天,老天爷一口气都没停歇,中间都没喘口气。村民们都嘀咕:老天爷咋恁大力气嘞?这是和谁上劲怄气嘞? 周固寨成了一片汪洋,大街上积满了浑黄的雨水。水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已经不再流动,也就是说,坑坑洼洼处的水和街里的水、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水连成了一个水平面,整个周固寨成了同一个大坑塘。 十天后,大多数人家院子里的水退下去了,街道里的水还到成人腰窝。大小队干部们趟着水,在街里吆喝来吆喝去,“有谁家的房屋塌了吗?塌了赶紧上报?”“水灾期间,更要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又过了四天,街道里可以下脚了。家家户户的家长们先后走出家门,小孩子们更兴奋,他们在家里憋了整整半月,再憋下去,头上就要长毛了。 大人小孩不约而同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坑边。大坑、三尖坑、南坑还有芦苇坑当然连成了一片,站在村头高处放眼看去,村民这才知道,原来村子竟然有这么大的空地方。芦苇们只露出小半截苇缨,像一片菖蒲穗子,在宽阔的水面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不时能看到谁家的破箩筐在水面上漂着。大小木棍更别说,走两步就能看到好几根。恶心人的是,还能看到一只只死鸡死猪娃死羊羔,甚至有死扁嘴。当然不是野鸭野水鸡了,遇到这么大的雨,它们说不定更欢。 突然,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大声说:“快看呀,南坑里冒咕嘟泡嘞!咕嘟咕嘟不住气冒!” 不多会儿,南坑边就聚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南坑和芦苇坑中间的小路没水时候就不宽,这会儿,部分路段还被水淹着,只剩疙疙瘩瘩的一段段两三尺宽的路面,净是烂泥。 “咦,就是,咋着不住气冒咕嘟泡嘞?”大人们也交头接耳,盯着南坑中间,一串串小死猪尿泡大小的水泡不停地“咕嘟”、“咕嘟”泛上来,立马儿不见了,新的水泡立马儿接上来。 “咳,有啥稀罕嘞?南坑平常不存水,猛地存了满满一坑水,底下干,这是往里洇水嘞。”小队长文轩上过高中,他看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说。 有人信,有人不信。“这都半拉月了,南坑再干,也不能一直往下洇水呀?不是水鬼儿吧?” 文轩说:“都啥年代了,还恁封建迷信嘞!哪有啥龟孙水鬼呀?有水鬼儿倒好了,架个水泵抽干南坑,一道街的人还能尝尝荤腥嘞!水鬼儿估计和鲶鱼味儿差不多。” “咦,你个龟孙小儿,可不能胡说,水鬼儿也是神灵,你再胡说,小心它拿你头疼!”文轩他娘数落儿子。 文轩皱皱眉,斜眼瞅了老娘一样,没搭理老婆儿,“等着吧,它冒不了十天半月。再过几天,它要是还这个法儿冒咕嘟泡,我把我的名儿倒着写。” “倒也是,可能洇几天就洇透了,它就不见鬼了。再过几天它要是还冒咕嘟泡,那就是真有水鬼儿了!” 小孩子们没人敢吭声。他们当然也听说过”水鬼儿”,年年坑塘里一有大水,爹娘怕孩子们偷偷去洗澡,总是吓唬,“下去吧,下去水鬼儿就拉你走了”!周固寨语言中,“水鬼儿”发上声,类似“水棍儿”,以至于小孩子们正在偷偷摸摸洗澡,碰着或踩着水里一根木棍儿,总会大惊小怪,赤巴着肚子就逃上岸。可坑塘里偏偏糟树枝很多,尤其露出小半截的死木棍,被水波荡漾着,倒好像它在水下往外探头探脑。看见这样的水棍儿水鬼儿,小孩子们更惊慌。几年前,大坑里有几根这样的水棍儿老是探着脑袋往外看,结果,周固寨五道街的小孩子们都知道,西街大坑里“不净”,有水鬼儿,再也没人敢下水。那一年,家长们最放心。三十多年过去,已经四五十岁的周固寨爷们儿在一起闲嗙空儿,偶尔说起大坑,还说那里“不净”。 一拨村人散去了,另一波村民来了,就连其它四道街也有人来看“咕嘟泡”,到了吃晌午饭,有村民干脆端着饭碗,一边看“咕嘟泡”一边呼噜呼噜吃饭。老少爷们儿、男男女女像看西洋景,水在一点点退去,露出的越来越宽的小路上的烂泥很快被踩踏结实了。大人们低声交头接耳,小孩子们开始不敢高声说话,看了两三天,一吃过饭,就聚在南坑边,叽叽喳喳地相互争吵着,不但指着“咕嘟泡”说水鬼儿,也说其它的小鬼儿小判儿。 “俺学校一间教室过去是坟地,不净,一到夜里就有人在里边哭。四年级的杜老师练过武把,拿着大刀在教室里耍了一圈,从那儿以后,再也没听见有人在里边哭了。” “杜老师不是耍了一圈,是耍了三圈,耍过后,四个墙角都有血。” “小孩家,知道的比大人都多!”几个当娘的听着孩子们的嘁嘁喳喳,笑着说。 小孩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文轩,他就叫来了村小学的杜老师。杜老师和文轩岁数差不多,不到三十,高中同学。他没正儿八经练过武把,不过,他在村里的农民演唱队当过武生。杜老师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漫长脸,看上去浑身正气,总是出演正面角色,村民观众们总是能够看到,杜老师在周固寨戏院舞台上挥舞一把系着红绸的大刀,威风凛凛地砍杀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匪兵。 杜老师来了,却没背大刀。文轩问他:“你咋不拿大刀?你拿来大刀在这儿耍一圈呀!” 杜老师笑笑,他脸上总是挂着自来笑,“水鬼儿在水里嘞,我总不能下到水里耍一圈吧?” “你在坑沿上耍耍,孬好能吓唬吓唬它。” 杜老师又笑笑,“不用我吓唬,过不了十天,它就不咕嘟了。” “我也那样说,可老少爷们儿不相信,就相信你的大刀片子。你大刀片子在这儿耍一圈,老少爷们儿心里就没鬼了。” 杜老师说:“也中。不过,这两天学校忙,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它要是还咕嘟泡,我就下去耍一圈。” 杜老师走了,大人小孩儿更害怕了,“连杜老师都怕这个水鬼儿,不敢在这儿耍大刀。” 下了暴雨,大坡里的庄稼受了灾,村里的劳力都忙着救灾,可南坑边天天总是有一二十个人,大人小孩都有。又是三天过去了,“咕嘟泡”还在“咕嘟”、“咕嘟”不住气冒泡。只是水泡越来越小,到了这会儿,像鸽子蛋大小。可它就是不住气地“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周固寨五道街、周围三里五庄都在谈论西街南坑的“咕嘟泡”。 “文轩不逞能了吧?他说过几天就不咕嘟了,这都七八天了,咋还不住气地咕嘟咕嘟嘞?” “他个年轻人,知道啥?就是水鬼儿,不是水鬼儿不能恁邪。” 有人想起了宁福家的娃红闯。红闯七岁那年在大坑里洗澡被淹死了,等捞上来,已经泡白了。放在牛背上,倒是吐出几口水,可眼睛到底没睁开。 “‘咕嘟泡’不会是红闯在水底下往外吐水吧?把他搭到牛背上,他吐了几口水,肯定没吐净,吐净了兴许就有气儿了。” “别胡说!红闯是在大坑淹死嘞,这是南坑。” “南坑和大坑不连成一个坑了?” “那也不会是红闯。他就是从大坑里游过来吐两口、吐几天,也不能这七八天了还不回大坑里的家呀!” 眼瞅着十天过去了,大坑、苇坑和其它坑塘里的水没见下去多少,南坑的水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少。水位下降到只能淹到大人腰窝的时候,文轩耐不住性了。他把西街几个劳力招呼到南坑边,决心找个人下水探个究竟。 谁下去嘞?叫杜老师,杜老师不来,“校长说了,一个人民教师咋能掺和封建迷信那种事儿?”“你不是人民教师,你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就不是人民教师了?”杜老师更不来了。一个年轻媳妇儿出坏,撺掇文轩下去。文轩脸上一红,梗着脖颈嚷嚷:“我一会儿还得到大队开会嘞,总不能让我穿着湿裤子去吧?” 文轩点了几个人,谁都有理由不下去,这个说明天得去串亲戚,裤子脏了没换洗的;那个说,这两天湿气重,感冒了。最后,五十出头的墨香爷爷自告奋勇,“年轻人胆小不敢下,我下!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是啥鬼啥判儿!” 墨香爷爷的名字让外人听了,可能首先会被一股书香气醉倒,误以为老头儿至少是个识文断字的乡村儒生。错了,墨香老爷是村里的牲口饲养员。 这会儿,墨香爷爷已经快九十岁了,每天吃了午饭,他就坐在西街拐口的砖头台阶上晒暖。三十多年前那场“咕嘟泡”事件,让墨香爷爷成为西街和周固寨五道街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儿”。胆大的人总是让胆小的群众充满信任依赖,墨香爷爷后来还当了几年村干部,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了。 有年轻人问起墨香爷爷当年下水的动机,老人家瞅一瞅问话人,竭力睁开早已昏花的老眼,打量打量问话人。起初,他不愿意说,后来还是说了。“你去问吧,伺弄使唤牲口的人,都不信鬼神。马骡驴牛和人一样是活物,除了没人精比人傻。你惯着牲口,牲口就不给好好拉套;你用皮鞭狠揍牲口,牲口就听话;挑食的牲口,饿它三天,给它个玉蜀黍芯它都啃得冒嘴倒沫。人世间不就恁简单?绞尽脑汁开动脑筋整天琢磨事儿,要么是贼,要么是神经,”说到这儿,老人家看看四周,“我给你说呀,小儿,整天绞尽脑汁开动脑筋琢磨事儿嘞,要么是贼,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就是当官嘞。你要明白过来这个理儿,你就不会信鬼神了,你就想着,人世间只有精人傻人、好人孬人,只有牲口和喂牲口嘞。” 墨香爷爷卷起两条裤腿,脱下破布鞋,找了一个缓坡,摸索着慢悠悠地下水。刚下了坡,老头儿脚下一滑,摔进水里。坑边的人哈哈大笑。文轩急忙说:“笑啥嘞?叫谁下谁不敢下,香爷自告奋勇下去了,你们还笑嘞!”说完,自家倒捂着嘴笑了。 墨香爷爷在水里噗通了两下,站稳,水淹到他的大腿根。老头儿冲众人笑笑,“看见了吗?才打到我大腿,浅着嘞!” 老头儿看看不远处还在一个劲“咕嘟”、“咕嘟”的“咕嘟泡”,站住,悄悄喘了口长气,一步一挪试探着慢慢向它走去。摸索了几步,又站住了,扭脸向上边喊:“唉,忘了拿一根棍了,先用棍探探它到底是啥物件。” 文轩说:“香爷,别害怕,我这就给你找根棍。” 墨香爷爷说:“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弯腰摸不到底儿。” 文轩找来了一根细细的干柳树枝,用力扔下去。墨香爷爷抓起柳枝,拄着,一人一棍一前一后继续向前摸索。 离“咕嘟泡”只有一棍之遥了,墨香爷爷又站住了。老头儿又喘了口长气,往前探着身 体,用柳枝轻轻捣了几捣。“咕嘟嘟”,一片大水泡顺着柳枝泛上来,裹着几片巴掌大的枯烂杨树叶和桐树叶,一片水变得浑浊。坑边的众人不由自主地一齐“哎呀”一声,一名妇女冲老头儿喊:“香爷,照拂着点!” 老头儿也吃了一惊,身体猛地向后一撤,差一点再次摔倒。停了一会儿,他扭脸冲 众人说道:“没事儿!我不是被咕嘟泡吓住了,我是被你们几个瞎吆喝吓了一跳。”众人看到,老头儿原本黑紫的脸膛变得煞白。 “香爷,不中就上来吧,别管它了,让他咕嘟吧!”文轩喊道。 “看你说嘞,都下来了,都走它跟前了,哪能不摸摸它。”说着,老头儿往前挪了两步,扔掉柳枝,竟然弯下腰,右胳膊探下去。他的下巴沾着了水,可能还没摸到坑底,老头儿就偏仰着脸,胳膊用力往下摸。 “摸住它了吗,香爷?”几个人一齐喊。 老头儿没说话,更用力向下伸胳膊,他的嘴巴淹到了水里,他紧紧闭上嘴,继续摸。 “摸到它了吗,香爷,啥样啊?滑溜不滑溜?是不是像鲶鱼呀?” “摸到啥东西了,香爷?不中就赶紧上来吧?别着凉了,恁大岁数了。” 墨香爷爷在水下又摸了几把,还向一边挪了挪,又摸了几下。然后,老头儿直起腰,手里抓着一把污泥。他把污泥送到眼前,看看,用左手拨拉了几下,又扔进水里,两只手相互搓着洗洗。他看看“咕嘟泡”,似乎水泡没刚才稠了。老头儿往前走一步,用脚在“咕嘟泡”上狠狠踩了几踩。可能是滑了一下,老头儿的身体向后一仰,又差一点滑到。他嘴里嘟囔了一声:“龟孙,还滑我嘞,我非得摸清你是啥不可。”说着,又用另一只脚狠狠踩了几下。 “咳,不摸了,除了污泥,啥也摸不着,连块砖头瓦块都摸不着。”老头儿又洗了洗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顺着下来的路往坑沿走。文轩几个赶忙跑过去,老头儿来到坑边,两三个年轻人拉着他的手,老头儿呼哧呼哧上了岸。 墨香爷爷拧拧湿裤腿,穿上破布鞋,扭过身,和大伙儿一起,盯着“咕嘟泡”的地方。 “呀,不咕嘟了,不咕嘟了!” “就是!不咕嘟了,不咕嘟了。水鬼儿被香爷吓跑了!” “咦,它就是个水鬼儿!不是水鬼儿,香爷一下去摸它,它咋就没影儿了?” 墨香爷爷也有点纳闷,想了想,说:“说不定一会儿就又咕嘟泡了。今儿个不咕嘟,说不定明天就又咕嘟了。” “那不是说,水鬼儿又回来了?” 墨香爷爷笑笑,挥挥手,说:“别瞎猜了,管它是个啥龟孙物件嘞,不上来害人就中。” 果然,到了天要擦黑,“咕嘟泡”又开始“咕嘟”、“咕嘟”不住气地冒泡了。还是有大人小孩去看“咕嘟泡”,却没人大惊小怪了。大家伙儿都知道,它就是个水鬼儿,墨香爷爷下去找它,它就藏起来了。看看没啥危险了,它就又回来了。不过,正像墨香爷爷说的,它不上来害人,怕它做啥?乡亲们都说,南坑的水鬼儿是个好水鬼儿。 又过了半月,南坑的水干了,干崩崩地,坑底平平展展。毒日头晒了没几天,坑底起了土瓦楞,想屋顶的瓦,看着还挺整齐。 水鬼儿钻哪儿去了?钻到地底下了?钻到地底下还算水鬼儿呀?搬家到了苇坑或者大坑里了吧?苇坑大坑可还大半坑水嘞! 守仁家 守仁家五十五了,娘家是临近一个乡的,离周固寨二十里。和散银比起来,守仁家从事神职工作资格老得多,散银半路出家,守仁家却是门里出身。乡亲们说,守仁家她爹解放前就是个神汉,而且名正言顺没人管,骗钱都没人管。解放后,他又干了一段时间,结果,被村干部警告,“再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就把你当成坏分子了,正愁凑不够数儿嘞!”他狡辩,“我又不反党反政府,我只是给人家看看宅基算算卦相相面,话都不多说,说多了人家还觉得咱不灵嘞。”村干部不答应,“看阴阳宅是典型的封建遗毒,算卦相面也是封建迷信,你就是一个字都不说,你也不能干。” 可老神汉还是走南窜北,到陕西、陕西山里边去传道行骗。 守仁家没出嫁之前,是否从老爹哪儿学了几手,没听人说过,但不管咋着,人家算是正儿八经的门里出身。门里出身的就比较专业,专业的信任度就比较高。到了周固寨,嫁给守仁,生儿育女。守仁老实巴交的,管不住媳妇,前些年家家户户都穷,也没出去打工挣钱的机会,街坊邻居谁也不眼气谁,谁也不会因为谁家穷看不起谁,守仁家倒是安分守己,除了不大喜欢下地干活,也算不上好吃懒做——没钱好吃呗。这些年,眼瞅着家家户户起了新楼房,不少人家还买了小轿车,守仁一家还住在几十年前的破瓦屋里,家里只有一辆电动车。她坐不住了,五十多岁的老娘们儿开始琢磨咋着能挣两毛。 她这个岁数的中老年女性村民,要么到公路边的工场作坊里干活儿,干的还都是年轻人和男劳力不愿意干的脏活,像分拣下脚料啥的;要么就到种植园里拔草、给西红柿掰杈儿,或者给做生意的人家帮工、种地。挣钱都不多,比闲着强。守仁家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可她又没啥出奇本事,思来想去,就捡起了老爹的衣钵。女性干这行,一般不会给人看阴阳宅,主家嫌晦气,相面的也不多,大多是算卦看香。算卦都知道咋回事儿,看香估计有些人没听说过,就是根据香火烟忽忽悠悠的走势定人吉凶,尤其给凶象找破法儿。给了人家破法儿,才好意思接人家的钱财。 可这年月,信这种勾当的老人们一茬接一茬下世了,年轻人尽管也迷信,守仁家却懂不了年轻人的迷信方式和心理,一年到头,她挣不了几个钱。 自从散银找到她,她的命运在五十五岁那年开始出现转机。散银算是她的命中贵人。她接了散银给她的五百块钱,当了一回托儿,算是把散银扶上了泰山老奶护法童子的宝座。事儿成了,散银却说话不大算话,没有按许诺的那样,让守仁家当老奶的护法玉女。守仁家有些气愤:有金童就得有玉女,啥时候谁见过菩萨娘娘泰山老奶身边只有一个金童嘞?有阳就得有阴,你散银一个人霸占着老奶,阳气过盛,等着吧,老奶迟早拿你头疼。 可她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只能吃个哑巴亏。好在,南大庙香火旺盛得散银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她去帮工,给香客敲敲木鱼撞撞钟点点香啥的。工资不多,总比到大冬天就热得满头大汗的温棚里掰西红柿杈省力省心,至少干的是自家的专业。一年下来,散银也给她三千五千的,够她时不时买只烧鸡买点猪杂什喝点小酒了。守仁家的也就不便对散银说三道四。 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啥时候就到谁家了。俗世中人信这话,神职人员更信。去年,风水终于转到了守仁家里。不过,她这个顺风顺水的好运气却是南北街村支书兼村长大兴的坏运气带来的。 去年,周固寨东街村两委换届选举。当了已经二十年村长兼支书的大兴落选了。大兴当了二十年村干部,啥生意也没做过,却在县城买了两进独院楼房,一进四十多万;家里有两辆轿车,他一辆途胜,他儿子一辆别克,也值三十四万。大兴的楼房和轿车都是最近三四年年置办的。没置办这些东西之前,村民看着他天天吃香喝辣,日子过得比做生意的都滋润,却也没人说三道四。大小是个官儿,强似卖水烟儿。当干部不能吃点喝点不能过得比一般人家强,谁还去操那份闲心?因此,大多数村民并不觉得大兴有多腐败,反倒很佩服他,不少人还想方设法巴结他。 等看到大兴又是买房买车,村民们替他一算账,谁都吓了一大跳:大兴个龟孙从哪儿弄恁些钱呀?他家统共十亩地,也没见他做过啥生意,小麦玉蜀黍一年至多打个万儿八千的,他就不吃不喝了?他天天吃吃喝喝,还有恁些钱,哪儿来嘞?你要是贪污公家的,谁也不眼气你,那是你有本事,反正是公家的不是哪家那户个人的,可东街村集体也没生意,大兴的钱就只能是从咱老百姓肋巴骨上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刮下来的肉! 乡亲们受不了了。受不了,可也没啥办法,就连背后都不敢说大兴的闲言碎语。 没办法?可千万别总是把灰头土脸胆小怕事的乡巴佬们看成真傻瓜真怂蛋,谁都不傻,谁都不憨,城里人知道的大道理,城里人有的细心理,庄稼汉一分也不少。村两委终于换届选举了,大兴得票排在第十名。老少爷们儿暗暗得意、感叹:平常咱谁看着谁都觉得一个比一个势利眼哈巴狗,这不,公道自在人心呐!大兴他个吸血鬼儿这回咋着也进不了新班子喽! 乡巴佬,先别高兴得太早,老鼠拉木锨,大头儿在后边嘞! 选举过去三个月了,任命结果却一直不宣布,大兴还是像平常一样,对上级迎来送往,对村民发号施令。得票第一的原村会计尊省和得票第二的原村委委员文礼不答应了。两人找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要求尽快按照选举结果任命新支书和新村长。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让分管周固寨的副乡长小刘处理这事儿。刘乡长说:“我怕管不来这事儿?”书记和乡长说:“你管不来,你就别管呗!” 尊省文礼找刘乡长,刘乡长说:“这事儿我管不来,我一个副乡长,你俩也不想想,我能管得来?你俩还得去找书记和乡长。” 俩人又去找书记乡长。书记乡长说:“不是给你俩说让去找刘乡长了?全乡三十多个村的大事小情都找俺俩,你们还让俺俩活不活了?” 尊省文礼一听,只得灰溜溜回去了。晚上,俩人喝了酒,一商量,看来,光这样找领导是不行了,干脆,告状吧。咱俩不是想当支书村长,是面子的事儿。广大村民选了咱俩,信任咱俩,咱俩要是上不了台面,得不着好处不说,净落丢人。 俩人连夜串联了七八个村民,都是和大兴不对劲的,准确说,是被大兴搜刮过的。有的是计划生育罚款,村民把钱交给大兴,大兴却没上缴乡计生办,和刘乡长一人一半私分了。结果,过不了一年半载,乡计生办又要罚人家二回。有的是给大兴送了钱,想办个低保,大兴总是说“马上就批下来,马上就批下来了”,可批了三年还不见一分钱。还有一个,在郭固坡放羊,羊吃了一户人家的麦苗,主家倒没说啥,大兴非要罚人家的款。不给,就叫来了派出所,把羊倌抓到了派出所。岁数最大的一个老年村民,大兴本家叔叔,背后说了大兴几句不是,传到了大兴耳朵里。有一天大兴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去吓唬他叔叔。他叔叔的儿子对旁人说,吓得俺爹都给大兴下跪了。 尊省文礼轮流执笔,几名村民诉说着,把大兴的罪状列了满满两张纸,还都签上了名儿。第二天一大早,几个人把材料送到了乡纪检组。纪检组长说:“好,写得挺详细。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我会及时把材料交给乡党委和乡政府。” 几个人问:“大概多少时间能给个准信儿?” 纪检组长说:“按照组织规定,最短两个月。” 几个人很生气,“选举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还要再等两个月?那不等到猴年马月了?” 纪检组长说:“没办法,上级就是这么规定的。你们别性急。”临走前,组长还专门嘱咐,“这期间,你们不得越级上访,越级上访是违法的。” 几个人只好怏怏地回周固寨,耐着性子等。 两个月过去了,刘乡长来到东街,着急大兴、尊省、文礼和其他村两委委员,口头宣布:大兴担任支书,尊省担任村长,文礼担任会计。还特意安慰大家,大兴卸掉了村长职务,算是做出了重大牺牲和让步;尊省文礼都升迁了。皆大欢喜! 尊省文礼却不答应,“俺俩得票第一第二,按说,一个支书,一个村长。这才符合民心民意。” 刘乡长教育他俩,“你俩还是党员嘞,咋就不认真学习学习党章?民主集中制,这是党的基本的组织原则。啥事儿都群众说了算,还要党组织和上级干啥?” 当夜,尊省文礼又召集几个举报人,“看来,乡里是指望不了了,大兴当了二十年支书兼村长,早就把乡里喂饱了。咱们到县里吧!” 几个人又连夜整理了材料,第二天一大早,尊省开着自家的轿车去了县里,把材料送到了县纪委信访办。工作人员登记造册,接收材料。尊省问:“啥时候能给俺个准信儿呀?” 工作人员说:“按照组织规定,最短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不得越级上访,越级上访是违法的,要严厉打击!” 几个人气呼呼地说:“选举过去五个月了,还得再等仨月,等到太阳打西边出来呀?” 工作人员白了他们一眼,说:“没办法,组织规定就是这个程序。” 几个人一路骂骂咧咧,回到周固寨还在骂。 三个月过去了,乡党委书记给尊省打电话,“尊省,你们东街的班子不是已经确定下来了?你不是已经当了村长了?还要找啥事儿?这样三番五次闹不团结,以后的工作还咋干?受害的只能是你们东街老百姓和你们自己。” 尊省说:“书记,我得票第一,文礼得票第二,大兴得票第十名。清清楚楚的事儿,谁闹不团结了?” 书记又给他讲了讲组织原则。尊省觉得书记说的有道理,可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挂了电话,尊省又召集来文礼和其他几名举报人,又商量了一下,看来,县里也指望不了了,干脆,到市里吧。大兴在乡里县里有人,总不能市里也有人,市里离咱这儿快两百里了,大兴亲戚再多,也不会有恁远的关系。 几个人商量妥当,材料又增加了一张,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尊省文礼掏腰包,到106国道边的饭馆请大伙儿吃饭喝酒。几两酒下肚,几个举报人摩拳擦掌,岁数最年轻的一个举报人说:“奶奶的,干脆把乡里和县里一起告了,告他们不作为。” 尊省急忙劝他,“可不能莽撞,还是少一些打击面吧,咱的目的是找大兴报仇,把他整下来就中了。” 一伙人约定好,这几天把各自家里的事儿安排安排,一个星期后去市里。 眼看明天就该动身了,尊省在家里摆好酒席,让自己的老婆和文礼老婆挨家挨户去召集大家伙儿。两个女人出去没多会儿,先后一个人回来了,对尊省和文礼说:“都说这两天家里有事儿,去不了市里了。让他们来喝酒,他们都说,刚吃过晚饭,肚子里没地方了。” 尊省文礼有点儿吃惊,说好的事儿,咋着到了节骨眼上又变卦了?一个家里有事吧,都有事儿?尊省文礼结伴一家家串,几个人红着脸,唉声叹气,吭吭哧哧,死活不愿意去了。尊省气呼呼地说:“把你们肋巴骨上的肉都刮净了,起头也恁大劲,咋着到了节骨眼儿上一个个又醋了?一个人醋吧,还都醋了,是不是商量好了呀?”文礼也纳闷,“老少爷们儿,不能说话不算话呀?还等着让人家刮咱肋巴骨嘞?还等着进派出所嘞?还等着给人家下跪嘞?” 几个人还是低眉顺眼,哼哼唧唧,问原因,都不说。岁数大的老党员寅麦爷透露了点消息,“尊省,文礼,小儿,我劝你俩也别费那个事了,咱告不赢!” 尊省说:“还没去嘞,你咋知道告不赢?他大兴在乡里县里有人,市里总不会也有内线吧?” 寅麦爷看看俩人,嘿嘿笑了两声,问:“小儿,周固寨五道街老少爷们儿都听说了,你俩还没听说?” 俩人纳闷:“听说啥?” “大兴和市纪委副书记是干弟兄!周固寨五道街老少爷们儿都听说了!” 尊神文礼愣住了,俩人大眼瞪小眼,“没听说过呀?俺俩和大兴搭伙计这么多年了,他和乡里关系那是真好,和县里都一般,和市里,从来都没听说过他有啥关系,至少没啥直接关系。” 寅麦爷黑红的瘦脸上苦笑一下,说:“小儿,你俩还是嫩啊,玩不过大兴。” 俩候选人嫩也好,老辣也罢,几个举报积极分子可是说啥也不去市里了,就连他们家里的老婆孩子都当着尊省文礼的面儿数落自家人,“人家恁硬的关系,和市纪委副书记是干兄弟,你要是不想活,也不想让家里人活了,就去吧!”。 第二天,尊省文礼分头到街上打听了一圈,可不是嘞,别说周固寨东街街,就是五道街常在场面上跑的人都在传言,大兴在市纪委有人,不但有人,还是和一名副书记是干弟兄。还劝俩人,反正你俩也当上村长会计了,见好就收吧。再找大兴的事儿,别说到时候换下你俩,弄不好坐监嘞! 尊省文礼既然敢告状,俩人多少也就有些真胆儿,没胆儿,就是被人家刮干净了肋巴骨也不敢放一个小闷屁儿。俩人也有心眼儿,没心眼儿,不会得恁高的选票。尊省到乡里,问在乡纪检组工作的一名战友,战友笑着说:“别听乡瓜们瞎传,他大兴没那个身份!还鸡巴和市纪委副书记是干弟兄了,和市纪委哪个科长认识就不错了。都是他自己吓唬你们,他自己放出的风。让市纪委副书记知道了,不收拾他才怪!”突然,战友一拍脑门,叫道:“咦,还真不好说!想起来了,市纪委一位副书记就是咱这一片的,好像是临乡大河道村。尊省,你抓紧到你们村打听打听,看谁家和大河道有亲戚。” 尊省三下五除二就打听出来了。守仁老婆娘家是大河道的;不但是大河道的,她还有一位本家兄弟在市纪委当副书记。可她嫁到周固寨南北街三十多年了,没听她说过她本家兄弟和大兴有啥来往呀! 别说她本家兄弟,就是她本人也不和大兴来往,大兴这个村支书眼里没她这个三教九流,况且还不是一道街的。 尊省买了一兜水果,趁着黄昏去守仁家。他是头一回儿去这个神职人员家里,守仁家看见他这个也算是周固寨头脸人物的村干部,却并没想尊省想象的那样大惊小怪。尊省心里明白了几成。 闲嗙了没几句,尊省就直奔主题,“守仁婶,听说您娘家有个本家兄弟在市纪委,还是个副书记?” 守仁家笑笑,说:“老侄子,你还是村干部嘞,这会儿才知道呀?” 尊省脸上一红,笑着说:“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知道就中。”守仁家笑着说。 看着巫婆神秘兮兮,尊省干脆直截了当,“守仁婶,听说您兄弟和大兴有来往?” 守仁家斜眼看看尊省,不冷不热地说:“老侄子,这都是领导的机密,高级机密,咱可不敢胡猜乱说,犯纪律。” 尊省有点生气,他也不阴不阳地笑着说,“守仁婶,你连泰山老奶的天机都泄露好多回了,哪差这一回儿嘞?” 守仁家扭过来脸,看着年轻的街坊侄子,说:“老侄子,你是党员,也是村干部,我实话给你说,俺娘家兄弟是正县级干部,相当于咱县县长县委书记,高级干部,是有觉悟的人,他咋能随便和大兴这样连个品次都没有的老农民有啥来往?”还绷着脸加上一句,“老侄子,谁要是再瞎胡传,你婶没听见,啥也不说;我要是听见了,一个电话,告到乡长那儿,派出所的警车立马儿就得来!” 尊省暗骂,乡瓜,装啥泰山老奶嘞?你娘家有个当大官的,你就觉得天下都是你家了?周固寨乡瓜们的传言,说不定就是你个老巫婆收了大兴的礼,你传出去嘞! 传说却越来越详细了。 守仁家娘家大爷、也就是市纪委副书记的爹去世了,守仁两口子当然要去奔丧。你知道谁开着车把她两口子送去嘞?大兴!守仁娘家堂兄弟还在丧事上当着守仁家的面、当着咱乡乡长乡党委书记的面儿指着大兴说:“大兴和我关系不错,像亲兄弟。尽管这样,他要是作奸犯科,你们可不能看我的面子,一定要依法查办。”还说,“可他要是没问题,仅仅因为工作得罪了个别村民,有人诬告,你们也要一碗水端平啊!”最后还说,“上访告状的,没一个好人,有的是精神病,有的是别有用心。北京的学者都这么学术论证过。” 接二连三的谣传像村里垃圾坑自燃的臭烟一样,越着越旺,在周固寨五道街窜来荡去。大兴就是市纪委副书记的干兄弟,比亲兄弟都亲,比和他本家姐姐守仁家亲味儿都近。谁敢坏他的事儿,不就等于睁着大眼楞往南墙上撞呀?别说把人家大兴告下来,弄不好,大兴倒打一耙嘞! 尊省文礼恼羞成怒。俩人去请教村里一个退休的刘校长。刘校长是周固寨一片有名的直正人,在村干部换届选举上一直支持新当选的尊省文礼。更重要的,老头儿有个学生在市里当副市长,尊省文礼想让他通过学生打听打听,大兴和市纪委副书记到底有没有瓜葛。 老头儿哈哈大笑,“不用让我的学生打听,他也打听不出来——他当然认识市纪委副书记,可他知道大兴是谁呀?”还开导俩年轻人,“咱家的乡瓜就是这幅德行,说老实好听点儿,实际上是傻,就喜欢肉麻恶俗地捕风捉影,用他们那个农民脑瓜去想象上边的事,好像当领导的和他们一个心理。你们也不想想,市纪委副书记至少副处级干部,那都是有高度的政治觉悟的高级干部,都是有道行的人精,他会和一个村干部拜把子?他更不会说那样没政治觉悟的话。你们当是咱家戏台上说书唱戏呀?” 俩人心里有了抓挠,“是!乡瓜就喜欢用自家的小脑瓜瞎猜上边的事儿。咱这儿一片不都传说,赵府寨过去有个傻瓜,村里过辆拖拉机,他说,咦,省长在里头坐着嘞!” “哈哈!过去,大槐树有个二老憨,老是说,毛主席周总理家里保准天天吃烧鸡吃炸面坨吧?” 老头儿连声说:“对对对,就是这种心理儿,农民式思维,农民式认知,农民式情感。” 老头儿这么一说,俩年轻人反倒又底气不足了,老头儿看看他离,给他俩打气,“都是乡瓜蝼蛄瞎叫唤。听见蝼蛄叫唤就不种庄稼了?听见雨声就尿床了?你看看咱家戏台上演的那些帝王戏,《打金枝》、《下陈州》,都是乡瓜们用自家的心理儿瞎胡猜帝王家。帝王家会像你周固寨乡瓜家长里短地肉麻?” “也是,也是。打了金枝玉叶,不但不斩,还加官三级。老包打了銮驾,还骂西宫娘娘贱人、贱妃。乡瓜们那些小脑瓜多会瞎猜吧!” 尊省想起了啥,问:“那您老人家说说,这事儿是不是大兴撺掇守仁家散的烟儿?” 校长点点头,“嗯,我也反复想过了,有这种可能。确实有人看见大兴开着自家的车送守仁两口去奔丧了,可到底咋回事儿,除了他仨,谁也不知底儿,说不定大兴连市纪委副书记的面儿都没见着,就是去送两口子,就像过去抬食盒的,食盒腿。” “说不定就是这俩狗男女做的道场。”文礼说。 “嗯,肯定是大兴和守仁家合伙儿设的道场,就像她前些年和散银合伙儿玩的鬼把戏一样。既然明白这个理儿了,你俩千万不要泄气,继续告。告到市里不行,就告到省里。总有清官。” 可蝼蛄们还在瞎叫唤。几名举报人是被吓住了,要告,只能尊省文礼俩人单枪匹马光着膀子亲自上阵,且不说人少上级不重视,俩人心里也开始敲小姑:大兴是不是真的通过守仁家攀上了副书记那个高枝儿?这年月,有钱啥事办不成?磨盘都可能推鬼!他要真是有个大粗腰搂着,咱俩还真得当心点。 一天中午,尊省文礼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俩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守仁家:大兴他个王八蛋能攀上副书记的高枝能搂住副书记的粗腰,咱俩咋就不能嘞?咱是俩人,还是群众选举出来的第一名第二名,副书记不会不合计合计吧? 俩人跑到南大庙,守仁家正在给几个外村来的善男信女烧香。俩人站着看了会儿,尊省笑着说:“守仁婶,俺俩也想借借你的香火呀?啥时候有空,咱到市里去一趟吧?” 守仁家看看尊省,看看文礼,答的很干脆,“俩老侄,按说,你俩也是咱周固寨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婶我平时还攀不上你俩这样的高枝儿。可你婶也是个明白人,只管烧香,不管闲事,俺兄弟的闲事,咱村里的闲事,我更不管。” 俩人讨了个没趣。借着酒劲,尊省笑着说:“守仁婶,你老人家真不简单,天天唱戏做道场,天天打着泰山老奶的名义找钱花。你找钱花也就找吧,恁大岁数了,还拉皮条。拉皮条也就拉吧,还给祸害老百姓的孬种拉。等着吧,泰山老奶迟早拿你头疼!要不,老奶就不是老奶了!” 守仁家的也笑嘻嘻地说:“小儿,你俩放心吧,老奶啥时候也不会拿你婶头疼。倒是你俩这号儿,今儿告这个,明儿骂那个,等着吧,老奶早晚得拿你头疼,拿你拿得轻了都不算拉倒。” 两个嫩娃满脸骚红,大眼瞪小眼,张口结舌,鼻子里气咻咻地哼哼了几声,走了。 尊省文礼恼也好,怒也罢,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罢,反正再也没一个村民敢跟着他俩去市里了。一帮老少爷们儿吃过晚饭正在拐口路灯下嗙空儿,看见两人走过来,一个个低着头,“天不早了,回家睡觉吧,明天还得下坡里浇地嘞!”俩人骂骂咧咧一段时间,还是气不忿,可也没胆儿去市里,就把材料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寄往市纪委。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没人来宣布选举结果,上头来了人,还是大兴迎来送往;村民家有了啥事儿,没人找尊省文礼,还是找大兴。 尊省文礼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在街里一边走,一边唱《打金枝》、《下陈州》。尊省唱娘娘:“我先劝男来,再劝女,不孝的丫头你听端的。你父王郭子仪,他那里忙寿礼”; 文礼唱唐王,“小郭爱我的儿呀,我给你加官三级;这宫里宫外,上殿下殿任你去”; 然后,俩人合唱老包,“我打了你銮驾赶路行,哪怕你贱人告上龙庭” …… 刘校长在街上碰见两人,唉声叹气一阵子,还是要打气,“小儿,别泄气,别听蝼蛄瞎叫唤,别听乡瓜瞎胡传,别光唱《打金枝》、《下陈州》了。举头三尺有神灵,上边有青天。” 俩人嘿嘿笑笑,尊省说:“刘爷,都是乡瓜,都是蝼蛄,《打金枝》《下陈州》,好着嘞,再没恁好了!” 文礼也嘿嘿笑笑,说:“刘爷,您老人家是大学问人,您说说,《打金枝》唱的是啥时候的事儿?唐朝不错,娘娘唱,‘才斩了安禄山儿的首级’,是李隆基和杨玉环时候的事儿吧?” 老头儿也嘿嘿笑笑,再叹口气,摇摇满头白头发。 “刘爷,乡下戏台上搬演的都是乡瓜的玩意儿,乡瓜老是用自家的蝼蛄心理意淫帝王。意淫啊?” “哈哈!可不是嘞,意淫,意淫唐王,意淫杨玉环。” “前天,我和集上小杜电器维修部老板江山嗙空儿,他说,普天之下,都是一个鸟样。” “我觉得他有点粗俗,应该说成,普天之下,都他奶奶的一个蝼蛄样儿乡瓜样儿。” “倒也是。谁觉得他是鸟你是蝼蛄,他就是看不起你。” 老头儿又摇摇满头白头发,嘴里哼咳几声,不搭理他俩了。俩人接着唱: “我先劝男来,再劝女,不孝的丫头你听仔细。你父王郭子仪,他那里办寿礼”; “小郭爱我的儿呀,我给你加官三级;这宫里宫外,上殿下殿任你去” …… “我打了你銮驾赶路行,哪怕你贱人告上龙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