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可能都首先是在想象中完成的。

王罕早就想找那些大师们说说理了。只是他真没想到会以现在的这种方式。

没见到牛大师之前，甚至没来绍兴之前，不，准确地说，早在他没读这个克莱登的教育硕士之前，王罕早就对那个中语教学一肚子那个了，看看那些什么什么大师吧，也就个小学初中的水平，憋圆了脸编出个什么情呀景呀三段论的教学模式，在自己的学校里咯嗒两声自我满足一下也就算了，却偏要在全国做出一副勇立潮头惟我独尊的样子，就像《十日谈》的那个骚教士一样，愣敢把那条偷欢时弄得污秽不堪的烂裤衩说成是包治百病的圣物。王罕这样想，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受够了那些语文老师的荼毒（且不说那个五年级的老色猫把他平生第一首诗歌一把撕碎，初三的那个临代把他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骂个狗血喷头，即便是他们现在的导师鸟无飞，这一年的全脱产快上完了，也只让他记住了鸟大师的成名作《板书学发凡》这五个字，还有那个号称著作等身的马一足这一年的文化导论课，到现在留在他脑海里的，也只有马大师一口气讲了十课时的那个人类共同的祖先是一个名叫夏娃的非洲老女类人猿的高论），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这些年他被他们骗得实在太他妈冤了，他觉得实际情况跟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真的，他早想找他们说说理了。

聪明绝顶的鸟大师当然知道他们的心思，来绍兴的火车上，鸟大师还用他那笑傲江湖的一贯口吻，再次重复了他教育硕士进修即交友论的独到的教育思想。他一边品着杏花雨露江南春，一边半痴半醒地说像你们这样，不要指望在这一年里真能脱胎换骨学些什么，唐僧取经十几年第一次还没取到真经呢，所以你们现在主要的工作还是要尽可能地多结交些名人，为自己以后的发展留下一笔宝贵的“人力资源”。鸟大师好像还特意举例说他们上届的教育硕士李思思现在正准备攻读马大师的文化学博士呢。现在鸟大师就是带着他们这十几个教硕去拜真神牛大师，自学成才的牛大师现在可是全国中语促进会常务副会长。

王罕可能是个多血汁的人，虽然嘴上他说自己是个能气死所有心理学家的人，实际上他常常处在焦虑中，这种焦虑有时候还会发展到近乎强迫症的地步，特别是面对一个新环境时，他这一点表现得特别明显，比如说一出门他就便秘，转向，甚至恍惚发晕（在考教硕的首场英语考试时，他就因为灵魂出窍达三十分钟之久，结果最拿手的外语才只考了七十多分）。这一回也不例外。人家都说三味书屋的方向是座北朝南，他却坚持说是座东朝西，鸟大师还夸他幽默。在咸亨酒店外，他又说孔乙己的塑像前少了一根拐杖，在沈园他又提出了陆游可能在晚年是个同性恋者，所以才会拒绝与唐小宛鸳梦重温的妙论，同学们都说他具有独特的文化学研究视角，该接着考马大师博士的应该是他，鸟大师也颔首许之。在三味书屋的留言簿上，早已不知东南西北的王罕骚兴大发，口占一绝《无题》，诗云：文章圣手民族魂，气高千古笔千钧。起手写尽人间事，冷眼阅尽万世人。鸟大师读后，叹曰：“阁下所为，得先生真意矣。”众人大笑。

还记得在他为报考这个教硕前往鸟大师家拜山门的时候，鸟大师一见面就说故人相访有失远迎的话，搞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他是南师毕业，可当时鸟大师并没教他们教法，教他们班的，是一个后来把他们班的校花搞大肚子的体育系考来的研究生，鸟大师指着墙上的一幅合影说，那不是十年后的你吗，王罕这才发现那个半搂着鸟大师脖子的人像极了自己老家那个长他十岁的大哥。鸟大师告诉他那个人就是牛大师。谁能想到鸟大师一年前的一时戏言现在却有了实实在在的应验。那天晚饭后他们几个同学正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打牌消遣（因为刚缴了300块钱的会费，身上已没有多少money，再说赶了一夜火车也挺累的，大家也就没什么心情去欣赏绍兴浮华的夜景了），鸟大师突然推门而入，简单地几句寒暄后，鸟大师说要找他做点小事，就把他从房间喊走了。王罕不知道鸟大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在绍兴人生地不熟的，不知自己什么地方能为鸟大师效劳，鸟大师拍拍王罕的肩膀，说老弟帮帮忙，牛大师的班机因为台风要延航六个小时，明天上午的报告不能按时开了，现在只有你能够救驾。

王罕大惑不解地看着鸟大师，嗫嚅着说难道你让我装牛大师，鸟大师点点头，又拍拍他的背，说中学语文就那么点破事，字、词、句、篇、语（法）、修（辞）、逻（辑）、文（学）咱就少说了，工具论和人文论的纠缠也少插嘴，就说如何发挥学生的主体性吧，比如怎样培养他们良好的学习能力，激发他们的学习潜能和创造性什么的，最好能和目前流行的研究性学习结合起来，我相信你的学术能力，再说听课的主要是些中小学的老师，好蒙的很，何况我手头还有牛大师这次讲学的讲稿，他通过电邮给我发来的，今天晚上你辛苦一下，认真翻翻，你这就跟我走吧，为保密起见，组委会决定让你住到原本给牛大师安排的另一个宾馆，那儿比这儿条件好多了，快走吧，回头我就给同学们说你替我到上海开会去了。

虽说王罕十岁时（也就是七十年代末吧），就在一千人的全校大会上发过言（好像是批判四人帮吧），十年来日复一日的贫舌生涯，早已把他对当众说话的最后一点兴趣消磨殆尽（他甚至不止一次不无宿命地怀疑自己上辈子可能是个哑巴），但今天他心里还是有点慌慌的感觉，当他刚一站到舞台上时，台下就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的头皮一麻，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轻飘飘地从他身上飞出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喉咙里叫了一声，也许没叫吧。担当主持人的绍兴华夏文曲星学院的朱智多教授涨红了脸，激情彭湃地对台下说，大家的掌声说明了一切，牛大师是当代大师中的大师，权威中的权威，是当代孔子，当代圣人，是中语教学的Number One，是二十一世纪中学课程改革的总设计师。台下响起一阵阵疯狂的掌声和叫声。灵魂出窍的王罕觉得他们在朝拜一个泽被天下高山仰止的江湖大侠，竟也忍不住地鼓起掌来，这下可好了，台下一时山崩海啸，恍惚中他好像还听到有人在喊王罕王罕，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刚配给他的那副近视眼镜（这是组委会特别叮嘱的。王罕虽然多年来有点近视，但却从不戴眼镜，他一直认为架在鼻梁上的那两片玻璃茬子像个面具，不折不扣的是个异化的象征，而对于常在各种媒体出镜的牛大师来说，那副圆咕隆东的玩意儿却早已成了他的经典招牌，何况一副傻不啦几的眼镜还会极大地模糊一个人的年龄），慌里慌张向台下一看，吓得他猛一哆嗦，他的几个同学正站在过道上嗷嗷叫地喊着他的名字，那个号称校园骚客的家伙还向他晃着那个黄色的太阳帽，仿佛生怕他看不见他似的，一时间他觉得就要完了，身体就不听控制地向后转，刚扭回头，就看到鸟大师眼含春风地看着他，同时鸟大师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做了一个很隐蔽的射击动作，他悚然一震，猛打了个寒战，一下子觉得精气神又回来了，灵魂又附体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在心里告诫自己，自己现在可是天下无双的的确确的牛大师了。气沉丹田，万念归一，神游太虚，心若止水。如是如是。王罕念过四面八方的各路神仙，一缕凡心终得入定。于是内视灵台，外启天目，察天地之奥，审芥子之微，瞑然而寐，倏然而悟，于是舌吐莲花，轻歌曼吟。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何谓语文之道，一言以蔽之，曰立人也，又曰何以立人，曰使人自立也。又曰何谓使人自立也，曰“三一律”是也（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为了一切的学生）。台下一时轰然雷动。许多人已经难以自持，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前排的一群女孩已经站了起来，扭动着娇躯，边“哇噻”，边向他抛着飞吻。王罕心中窃喜，信心大增。

王罕借弯腰倒水之机，回头看了一眼鸟大师，鸟大师冲他竖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王罕又深吸了一口气，气走全身，周流经脉，循环往复，直冲脑门，禁不住大喝一声，嗨，全场一时无声。王罕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前的中语教学最要命的问题是什么，没有明确的学科定位？没有更有操作性的教学大纲？没有更合理更先进的教学方法？……呸，通通不是，是没有学生的主体性，顽固地坚持教师中心，所有的教改都在这点上显出了先天不足，甚至可以说是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形式主义的烙印，悲剧啊，悲剧……全场静寂，只有空调机轰轰的噪声。继之，有人狂吼，号叫，哭泣。许多人从座位上站起来，顿足狂叫，振臂高呼。有人不断地向主席台上抛东西，雨伞，书包，饮料瓶，甚至还有化妆盒……王罕好像看见他的同学校园骚客不断地把帽子抛向空中。坐在前排的那群女孩现在已经跳起舞来，特别是那个穿着白T恤的黄发女孩舞姿放肆而热烈，抖胯挺胸，闪展腾挪，叫着跳着，泪流满面。

王罕听到鸟大师清晰的咳嗽声，朱智多教授也非常鲜明地向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去你妈的。王罕忽然长啸一声，一个旱地拔葱加一个原地转体360°，然后双手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复又长啸一声，说道如何让学生启悟体认高扬自己的主体性呢，自己确定学习目标，自己选择学习方法，自己完成学习过程，自己评价学习结果，一句话，让学生切实成为自己，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在于明了自性完善自身，世间一切法门皆在于此，语文教学（包括其他教学）岂有它哉？！不是知识，不是能力，不是情感，也不是意志，而是一个完整的大写的人。如是而已。

台下一片死寂。王罕转身向后一看，鸟大师和朱智多教授早已脸色铁青，目光如剑，似乎几欲取其项上首级。王罕又是灿然一笑。台下忽然有人叫道，据大师所言，你将把语文老师置于何地？语文教学的效率又将如何保证？王罕听到朱教授一声冷笑，鸟大师也得意地咳嗽了一声。他转回头，说道现在教师只是学生学习的合作者，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解惑者，他的任务是引导，组织，推动，而不是传统的教授灌输。至于说到语文教学的效率，哼哼，什么才是真正的效率，传统的语文教学又有多大效率呢……马上我就给大家上一堂公开课，请诸位直抒己见不吝赐教。

根据安排，说好了是由一群初二的学生来学高二的《硕鼠》（以显示大师的高明之处），等小孩入了场坐好，王罕才发现学生的年龄似乎偏小，一问才初一呢，朱教授冲他一抱拳，说原来安排好的那所学校今天忽然有一个突然检查，只好临时又找了另一所学校的学生。

王罕猛一闭气，将真气在体内正转三圈逆转三圈，洞开天目，俯察全场，轻启丹唇，诵歌一首：

也许我们说了太多的废话

也许我们什么都不该说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