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刚到,年味就浓了。请香买箔的,杀猪宰羊的,打发灶老爷上天的------所有的年事都张罗开了。张善兰跪在灶老爷跟前虔诚地上香磕头,把守家一年的灶老爷从墙上请下来,小心翼翼的点着,看着烧后飘飞的灰片,张善兰一本正经地念叨着:“灶老爷您老人家不是说了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您可要好好地保佑俺全家的平安,俺到来年再给您烧高香。” “董孙氏在家吗?快来领你家的猪肉。”听到喊声,刚刚打发完灶老爷上天的张善兰,赶忙来到门口,原来是大队给军烈属送过年肉的,军属三斤,烈属五斤,都用红带子系着。民兵连长徐保国和治保主任潘富贵两人带队,还有二三十个民兵和团员,他们敲锣打鼓,来到该送人家的门口,还要放一挂火鞭,以显示“拥军优属”的隆重和热烈。 民兵连长徐保国看见是张善兰出来领肉,手摆的给摇晃的荷叶似的,意思是叫你婆婆来领,你没有资格,张善兰解释说:“俺娘生病住院了,她来不了,我来领吧。”“不行。”治保主任潘富贵一旁发话了。“那就叫她孙子来领。”张善兰把五岁的儿子董家圆叫到跟前,意思是叫他替奶奶来领。民兵连长徐保国烦了:“这肉我们是送给烈属的,不是送给台属的。”说完命令队伍扬长而去。张善兰的眼泪刷的一下子涌了出来,委屈的失声痛哭。儿子董家圆也哭了,他左手抹着眼泪,右手拉着他娘往家走。 董孙氏的丈夫董长祥,是红军时期的老革命,他在一次与日本鬼子的作战中不幸牺牲。儿子董学文上初中那年,在城里的学校里,和其他同学一起,被国民党大兵押上卡车,一路南下,又在重兵的押解下去了台湾,从此没了音信。那年董学文17岁,张善兰19岁,他们刚刚结婚半年,张善兰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从此婆媳俩相依为命,没过多久,家乡解放了,人民政府给董孙氏颁发了烈属证书,享受烈属待遇,并且在家门口还挂上了“光荣人家”的牌子。年底,孙子出生了,取名董家圆,意思是盼着他爹早日回来团圆。从此娘俩都把心思用在了孩子身上,一天天地盼着他快快长大。 董家圆慢慢长大了,他在小朋友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觉得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的爸爸去了坏蛋老蒋那里,他有些抬不起头来,但是懂事的他却没有去问奶奶和娘。幸亏有爷爷的光环照着,不然他更难受。这次肉没领到,还被人提起了“台属”这个刺人的字眼,他难受的不能撑。 送肉的锣鼓队没有停留,转身去了五里路开外的公社卫生院。徐保国把一块五斤的猪肉和一挂45头的火鞭,还有一封慰问信,亲自交给了正在挂吊瓶的董孙氏,董孙氏没有说什么,她想到了这里面发生的事情。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张善兰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在队里干活,她总是小心翼翼,从来不多言多语,可是还是有人占风撮影地说闲话,婆婆劝她、开导她:孩子别怕,娘知道你是什么人,娘给你撑腰,咱身正不怕影子歪,叫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人嚼去吧。每当听到婆婆这些温暖的话,张善兰就会像孩子一样,一头扑到婆婆怀里委屈的大哭一场。生活在生产队这样一个大集体里,有时候有些事情也很难避免,就像上次生产队里在地里分芋头,张善兰就得像男劳力一样往家里挑,路上还要过一条沙河,虽然水不深,裤子卷到膝盖就能趟过去,对男劳力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张善兰来说困难不小,她虽然不是小脚,但也裹过,是后来放开的。她来到河边,琢磨着,不行先卸下一些,送过去再过了,多跑几趟。正犹豫间,村东头的王昌富大哥也来到了河边,他放下自己的挑子,没容分说,挑起张善兰的挑子一气过了河。然后回来再挑自己的。其实王昌富觉得没什么,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看着一个妇道人家在那里作难,他觉得自己不能不这样做。”后来还是有人这啦那啦地传了一阵子。 让张善兰难受的还不止这些,最让她头疼的是娘家那边的红白事,这不仅是为来往钱发愁,更重要的是那场面折磨人。初冬的一天,张善兰娘家的大娘去世了,一样的亲戚,人家的男人都齐发发的在那里行礼、作揖、磕头、跪拜,却不见自己的男人,她当时难受的有个老鼠窟也想钻进去。 幸亏孩子争气,给她的生活撑起了一块蓝天。小学、初中、高中董家圆都是前几名的好学生,可是正当他踌躇满志向大学迈进的时候,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堵住了大学的校门。他只能作为一名回乡知识青年,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期间,一些人家的孩子被推荐上学、当兵、招工,他也去找过大队革委会的领导,大队领导的回答是:“你们家是台属,有海外关系的孩子还能想好事?”“我爷爷是抗日的烈士,我家是烈属,怎么不能?”董家圆据理力争。“瓜是瓜,瓠是瓠,一码是一码,不能掺和。”大队革委会领导把他怼了回去。奶奶生气了,叫孙子搀扶着,直接去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孙连宽家里,孙连宽的媳妇烦了:“有事到大队部里说去,上家来干吗?”董孙氏赶忙给孙连宽的媳妇陪不是:“侄媳妇,你别生气,我给大侄说两句话就走。”又转过脸来央求孙连宽:“孙主任大侄子(家邦亲邻的叫法),我求求你看在他爷爷的份上,给俺孙子帮帮忙吧。”孙连宽也是一脸的无奈:“大婶子,不是我不帮忙,我是不敢当这个家呀。”说心里话,孙连宽也确实想照顾他,可是“海外关系”这个事太大了。他思来想去,从里间屋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盖有大队革委会公章的空白纸,当场向公社革委会写了一封像似情况反映,又像似推荐内容的信。董孙氏一个劲的说好话,董家圆也是满脸的表示感谢。 大队的信送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郭鹏飞那里,他也是一个劲的掂量,凭良心说,他觉得董家确实该照顾,但又怕留后患,被人抓尾巴。这事就又放下了。中间董家圆领着奶奶又去找过好几次,每次都没有什么结果。 转眼间董家圆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了。谁家的闺女也不愿意嫁给台属的孩子。看着东邻西舍和家圆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相继娶妻生子,愁得张善兰吃睡不安,奶奶董孙氏更是坐不住,四下里托媒人提亲,几乎是同一个理由被拒绝。眼看着家圆小30了,只要听到外边有娶媳妇放火鞭声音,张善兰的心就像拽出来,拽到蒺藜堆里一样疼。 后来奶奶打听到邻村的赵家庄有个老妮叫赵凤菊,已经28岁了还没说妥,她并不是因为挑挑拣拣,高不成低不就耽误的,而是因为她脾气性格上有些问题,人们不敢给她介绍对象。奶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是什么情况我们都认了。张善兰和董家圆娘俩也没有说出什么。董孙氏托媒人去了赵家庄,一来二去,这门亲事就成了。但是赵凤菊有个要求,结婚不能和奶奶婆婆住在一起,奶奶婆婆必须搬出去。这个要求其实一点都不过分,但是对董家来说,真是犯老鼻子难了,再盖房子吧,这不是儿戏说盖就能盖的,拿什么来盖呢?一家人被难住了。 董孙氏又一次找到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孙连宽,诉说了自己的困境和无奈,并要求给以解决,只要能住下她和儿媳妇娘俩,再小也不嫌小。孙连宽看在烈属的份上,答应了董老太太的要求,给她一间民兵放杂物的仓库暂住,但是儿媳妇张善兰不能过来住,因为他照顾的是烈属,对上对下都好说,如果有台属掺和,他就什么也不好说了。还好,小队的兄弟爷们知道了董家的难处后,都非常同情,生产队的队委会碰头以后,把一间场院屋给了张善兰住,大家都过来帮忙,漏缝的墙堵了,破旧的门窗修了,屋里墙面上还贴了许多报纸。搬家那天,张善兰满脸是泪,一个劲的感谢乡亲们。 在乡亲们的帮忙下,董家门前迎亲的火鞭终于响了,奶奶婆婆在享受新人高堂跪拜的时候,突然脸上都掠过一丝的不安,此时此刻,她俩的心思是一样,董孙氏想到了远方的儿子,张善兰想到了漂泊的丈夫。她们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咽泪装欢”地招呼着所有的客人。 完了心思的董孙氏和张善兰,虽然没能住在一起,但是她们心里也是甜甜。董家圆小两口也是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也没看出来赵凤菊脾气有什么不好。婆婆和奶奶都觉得这比什么都好。 婚后第二个月,赵凤菊怀孕了,经医院检查她怀的是龙凤胎,奶奶高兴的逢人就谝,还把每个月政府发给她的9块钱的抚恤金,拿出了3块给孙媳妇增加营养。婆婆更是不知道怎么对待儿媳妇才好。赵凤菊一开始觉得还有些过意不去,后来也就习惯了,适应了这种被人捧着的生活,以致于后来觉得几天没人捧着就感到难受。 几个月后,赵凤菊生了一男一女,老奶奶给他俩起了名,男孩叫董衍生,女孩叫董添花,这名字一叫出,大家都明白了老奶奶的心思。 整个月子里,奶奶从这边往家里跑,婆婆从那边往家里跑,娘俩来来回回的就没有停下脚来。奶奶不断地给买些营养品零食什么的,婆婆则是把平时攒的鸡蛋,全部都拿了过来。赵凤菊心安理得的接受着这一切,因为她从奶奶婆婆那里,感到了自己是董家的功臣。 两三个月过去了,奶奶的平时攒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给孙媳妇买东西的次数渐渐少了,婆婆倒是和先前一样,她的那几个老母鸡一天下3个蛋,她就送3个,一天下5个她就送5个,自己连个鸡蛋皮都舍不得吃。 “家圆,我看咱奶奶最近一段时间不舍得在我们身上花钱了。”赵凤菊给丈夫说。“奶奶的钱可能花的差不多了,咱别逼她了。”董家圆说。“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谁逼她来?”“我也只是这样说说。”董家圆赶忙软和下来。“那行,今后我的奶水够不够两个孩子吃的我不管,多了他们多吃,少了他们少吃,没有就不吃。”赵凤菊使出了杀手锏。董家圆知道妻子的厉害,一直格外小心,可是她自从进了董家门,还真的没有发过多大的脾气,最多是拉拉几天脸。这次他一看苗头不对,赶忙又哄又拢:“你别着急,奶奶下个月领了钱,会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是我的嘴馋,非得要好东西吃不行,还不是为了你们董家的下一代。”赵凤菊根本不领这个情。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奶奶给买的东西一直也没多起了。 赵凤菊耐不住了,撵着董家圆去奶奶那里要钱,并且教给了他理由,就说孩子大了,奶水不够吃的,得买奶粉添补。一听给奶奶要钱,董家圆有些犹豫,赵凤菊一脚把菜篮子踢出门外:“你不去我去,反正不能看着两个孩子活活饿死。”“我去,我去。”董家圆无奈地去了,一路想着如何向奶奶张口。 奶奶看着孙子吞吞吐吐,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她明白了一切,便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了用手帕包着的2块7毛钱。一分没留,全部给了孙子。 赵凤菊看着2块7毛钱,满心里不高兴,嘴里念念呱呱:“她搁着钱干什么?死了还能带走。”董家圆为了免气生,没给她搭腔。 董孙氏给孙媳妇花钱,确实是舍得出手,有多多给,有少少给,无怨无悔,她认准一个理,一辈一辈的人烟,图的就是这呗,她哪里知道孙媳妇并不领情。 突然有一天,男孩子拉肚子,董家圆急忙把他抱到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给他拿了些药面面,吃了不见效。急得董家圆团团转,他媳妇更急了,骂他无用耷才,多次撵他去奶奶那里要钱,好到公社医院里给孩子看病,董家圆就是不去。赵凤菊急了,没再理他,自个的去了奶奶那里。奶奶确实没钱了,但她还是满口答应着,急忙到了邻居那里借来8块钱,交给了孙媳妇。赵凤菊连个人话都没说,拿着钱走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最近一段时间,婆婆张善兰去看孩子的次数也少了,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去,而是儿媳妇咬咬叽叽的她受不了:没听说疼孩子光用嘴疼的,他们也得吃东西。还有那句挂在嘴上的话:我辛辛苦苦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俺娘家能占我什么光,我只有连累人家。婆婆装聋作哑,从来不给她还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