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未尽,天上冷月如钩。 不知为何,月亮今晚这般不高兴,冷峻目光透过一扇小窗,照在三张无眠的脸上。
三人相坐无言,似乎无话可谈,抑或懒得开口。有一个,目光痴痴地望着某处,如定住般。他的脸色一直不变。忽然,一丝毫无征兆的微笑涌上嘴角,那丝微笑细得如静水涟漪,使得他脸上显出宿醉未醒般的慵态。
“有什么好笑的?”有一个人目光冷冷,满是不屑。
“我想起了一件事,很好玩的。”那人有气无力地顿一顿,接着说:“那时,我还小,没人管,每天跟着父亲到地里去。父亲干活就将我扔在地头,他要卖力挣工分,干活时连看都顾不上看我一眼。我四处乱走,只要不把自己淹死在水沟里,干什么都行。一天,我发现了个好地方,生产队的甘蔗园。仰头望去,那一根根粗壮的甘蔗在风中沙拉拉地快乐唱歌,片片翠绿的甘蔗叶左右摆摇,仿佛都在向我招手。我使劲吞着汩汩而来的口水,噎得嗓子眼难受死了。我朝地里出工的人望去,他们正灰头土脸地勾头卖力,根本没人注意我。一眨眼,我像只老鼠似地从刺丛篱笆的缺口爬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钻进密密的甘蔗深处。可怎样才能吃到甘蔗却是一桩令人苦恼的问题。要知道,这些甘蔗是生产队的宝贝,过年分到每家每户的两三斤黄泥般的红砂糖,全靠这片甘蔗。队里谁都不舍得,也不敢偷吃一根。如果谁胆大妄为,不仅要扣工分,过年时连一两蔗糖也不分。父亲曾经多次警告我,对这些甘蔗要敬而远之。
我爬了进来,望着香甜的甘蔗却吃不到,那怎么行!首先不能用力去掰,那样甘蔗会发出清脆的“咔啪”声,这声音是那么诱人,那么容易触动又累又饿的人的神经,毫无疑问,外面干活的人会冲进来将我捉住,而受到惩罚的父亲则会对我拳打脚踢。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趴躺在潮湿的泥土上,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青青甘蔗,舔着舔着,忍不住在立着的甘蔗上咬了一口,一股鲜甜的蔗汁冲入喉中,幸福得我晕晕乎乎的。这时,一种福至心灵的想法突袭而来。我露出锋利的小齿,轻轻地撕出一片甘蔗皮,在口中咀嚼着,吮完汁水,又去撕下一片。吃完皮,我转着圈去咬肉,直到剩下中间一点点。甘蔗这时轻轻地倒下了,旁边密密的甘蔗将它扶住,使它发出的细碎声响,掩失在风声中。然后我像捧着坚果的松鼠,一小口连着一小口。多么幸福呵!我又是多么聪明呵!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切悄无声息。等我满头满脸泥土钻出甘蔗园,那些汗流颊背的人甚至怜悯地看着我,他们这些木头,却不知道我一肚子都是糖水。那年,我究竟吃了生产队多少根甘蔗,没人能说得清。但从来没有人发觉,我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沉默,冰冻般沉默。讲述者忽然深深地哀叹了一口气。另外两个人中年轻一点的手上握着支笔,对年长者说:“这些也要记到笔录里吗?”
年长者若有所思,轻声说:“记下来吧。”停了停,又说:“人生旅途中,有多少甘蔗园啊!”
预审室外,依然一弯冷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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