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先生们是看不到思诺的。
　　
　　谁知道她做什么呢。甭管她在做什么，夜晚十点钟，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港敌”的大舞池前。“港敌”，名字怪怪的，香港的敌人吗？没人解释这一切。有钱有风度有别的想法的人夜晚常去“港敌”，跳跳舞喝喝啤酒看看美人什么的。
　　
　　思诺，原名袭思诺。一米六七的个儿，绾着长发，抿着红唇，一路轻盈地走进来，使看到她的人目光都停下来，眼神里一片思思慕慕。舞池边常有几位衣履艳丽的小姐围在一起，看到袭思诺就一齐迎上来，道声：思姐。
　　
　　所有的这一切，袭思诺都可以置之不理。她是踩着音乐的起点来的，此时音乐正浓，她当然先滑进舞池，旁若无人地舞蹈一番。今夜的她鹅黄色长裙，白色立帮软缎舞鞋，一段宽宽长长的粉红色细纱从袭思诺的左肩绕到右肩。当袭思诺舞动时，粉红色细纱就像粉红色的彩虹，围着思诺的身体流转飞舞。
　　
　　舞过一曲之后，袭思诺抚抚乱发，从从容容地收住脚步，走过来，走过去，走到昏暗的角落里，走到那些早已等待她的小姐中间去。
　　
　　许多人都知道袭思诺的身份，那是因为袭思诺一点也不想隐瞒她的身份。不错，她是那些陪舞小姐们的大班。她再美，她整天混在舞厅里，她也高贵不到哪儿去。
　　
　　舞池里已挤满了人。雾一般的冷气里，闪烁雾一样的灯。周围的小姐们走散了，散到了舞池里，散进了胭脂红一样的灯光里。袭思诺冷冷地坐着，冷冷地看着，右手一支烟，冷冷地燃烧着。
　　
　　一个晚上，她用七八支烟就打发了。香烟没有毁去她的美貌，她才二十八岁，来自岁月的与来自物质的都摧残不了她的容颜。当然，明白人看她，还是感叹她不再像几年前那般美丽年轻了。不错，她的脸容仍然无褶无纹，但褶子还是打进了她眼睛里，使她的眼神像清澈的湖水落了几片枯树叶，显出几分斑驳迷惘的光芒。
　　
　　她很明白这一切。别人都盼望她老、她不再年轻。连她自己也这么盼，她自己的年龄如果是她自己手中攥着的这段细纱，她倒愿它已经起皱、碎裂。根本地，她就不那么看重自己了。根本地，她丝毫无所谓自己被损坏成什么样。对，她从前不这样。从前与现在相比，仿佛隔了一座大山、一条长河。她在河这边望着河那边的自己，如一个女子打量另一个女子，恍然隔世，隔世恍然。
　　
　　情感的事自然无须说了。起初，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被他风华正茂地爱着。她第一次来舞厅，是由着他温暖的手牵进来的。他的身挨着她的身，他的心贴着她的心。她羞红着脸，由着他有力地环抱，听着他温柔地在她耳边数着节拍：一二三、一二三……
　　
　　后来他要走了，到另外一个满街跑袋鼠的国家。那晚他欣然带她到这家舞厅里，她无力得想哭，在他的肩膀上想软化成一滴泪。
　　
　　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要带你走的。
　　
　　好好跳，他说，舞完这一曲再走。
　　
　　然而，一曲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像跟她捉迷藏一样，从她生命里消失了。他叫赵紫柏。后来，她就不断地到这家舞厅来，不断地认识一些人——一些男人们。她知道他们追逐她的什么，必要时她就给他们，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给了他们。给你们吧，都给你们。
　　
　　烟雾袅袅中，袭思诺切断了回忆，她轻微地叹了口气，下意识望了望舞池，神情突然凝结了。
　　
　　舞池的柱灯边，多了一对非常年轻的伴侣，男孩一身浅白色牛仔服，女孩一头短发、红格短裙。俩人的脸上有些局促与羞涩，男孩一只手拉着女孩的另一只手，嘴里轻轻数着：“一二三、一二三……”
　　
　　袭思诺紧紧打了个冷战，鼻子像突然受了风一样发酸。往事像电影一样在她面前播放，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迎着节拍像一脚踏进梦境一样踏进了舞池，贴近了两个年轻人身边。
　　
　　一二三……一二三……赵紫柏，你终于回来了。
　　
　　粉红色细纱温柔地呵护她笋尖一样的脚，使她像抱着温暖的月亮一样朝自己那场破天荒的爱情里跌倒、跌倒……
　　
　　正舞着的年轻人抬起头，男孩从她的装扮上仿佛认出她的身份，赶忙拽起惊诧的女孩走开了。袭思诺猝然醒来，她慢慢转过身，用手抚了抚乱发，然后微微抬起脸，朝围看她的人群露出一个轻佻的笑脸。
　　
　　第二天，当音乐响起时，思诺又踩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
　　
　　绾着长发，抿着红唇。一如从前那样冷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