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先生

时间:2012-01-10 18:05 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弋 舟 点击:
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开始了自己的迁徙生活。他决定每年冬天的时候,就去温暖的南方旅居。常年生活在北方,他对自己委身的城市已经受够了。但南方春天梅雨的潮湿,他也觉得受不了。考察了几次,安静的先生给自己制定了这样一个候鸟般的计划。 深秋的时候,安静的

  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开始了自己的迁徙生活。他决定每年冬天的时候,就去温暖的南方旅居。常年生活在北方,他对自己委身的城市已经受够了。但南方春天梅雨的潮湿,他也觉得受不了。考察了几次,安静的先生给自己制定了这样一个候鸟般的计划。

  深秋的时候,安静的先生整装待发,一俟立冬将至,就奔赴南方。待到来年,惊蛰的时候,安静的先生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踏着春天的惊雷,回归北方。至于南方与北方的界定,很简单的,在安静的先生这里,就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分别。他委身的省份,是一块不折不扣被黄河横穿而过的土地,而长江流域的面积不小,严格说,毗邻的青海,都是要算在里面。但显然,青海不是安静的先生眼里的南方。地理学意义上的这些知识,很折磨人的,安静的先生不耐烦去梳理,只结合着本能与直觉,比附约定俗成的概念,草草在心里制定了蓝图。可不是吗,哪只候鸟会怀揣着一本地理教科书呢?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就甩掉了一贯的严谨作风,坚决地让感性压倒理性的那一面,将一切都大而化之,删繁就简,粗粗弄出个轮廓就行了。

  第一年,安静的先生去了江苏。他的祖籍在无锡,所以选择江苏开始自己离职后的第一次迁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家乡已经没有任何血亲了,起码,安静的先生无从知晓这里还有谁流着与自己同宗的血。眼里的故乡,尽管陌生,但心理终究是要暗示出一些熟悉的。他不免会伤感,有些乡关何处的喟叹。但安静的先生勉力纠正了自己的情绪。他不允许自己伤怀,认为这不符合如今他对于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有什么要求呢?那就是,如今,他百无所欲,但求安静。安静的先生在每一个内心起伏的时刻,都会提醒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按理说,有些乡愁,并不会过分有碍一个人的安静,但考虑到刚刚离职这个背景,安静的先生如此约束自己,就不难理解了。他是怕这些貌似正当的情绪会被借助,不可避免地衍化为恋栈怀禄。

  安静的先生转身去了苏州,在同里古镇住下来,潜心临摹了一个冬天的王宠,归来时,本就不凡的一笔小楷,愈发精妙了。就是在这里,安静的先生找到了自己旅居的方式。

  本来,安静的先生住在一家私人客栈里,倒也不是很贵,由于要常驻,店家给了他优惠,统共每月收他两千块钱。住了不足一月,一位当地的老先生和他熟起来,向他推荐自己的家,说也收他两千块,但管饭。

  这位老先生日日黄昏要在镇里的思本桥上肃立一回,如是肃立了几十年。就是在这里,他和同样在黄昏中前来流连的安静的先生搭上了讪。当时安静的先生立于桥头,正在以指为笔,在自己的肚子上默书。老先生善书,看出了名堂,这就和安静的先生投缘了。一来二去,两个老人熟络起来。老先生的家同样临水,还搭建了伸向河面的阁楼。安静的先生受邀去体验了一下,立刻就一拍即合,回去收拾了行李,搬进了老先生家。那管着饭的两千块,就只是一个象征,表明安静的先生不白吃白住而已。但安静的先生没有体察到老先生的善待。对于金钱,以及金钱的市值,安静的先生缺乏实践性质的体会。他也懂GDP,也懂CPI,只是不懂两千块钱在同里包吃住意味什么。所以安静的先生安之若素,平静的心没有丝毫波澜。

  其实他是有些冒失。三言两语,就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家,难怪他的儿子要在越洋电话里替他担心:

  “您知道这家人底细吗?住私人客栈我都不放心,您这可好……”

  安静的先生摁了手机,不愿听儿子的聒噪,保守着内心的宁静。这家人的底细?有什么呢?安静的先生觉得是一目了然的: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先生,儿女都在苏州,只一个在镇里做导游的孙女陪在家里。“国泰民安的!”安静的先生在心里向着异国的儿子咕哝了一声。想一想也是,要说冒失,这家的老主人比他还冒失。平白无故,就领回一个老头,连吃带住的只收一个象征性的两千块,连赢利的目的都说不过去,何苦来哉?当夜,安静的先生就听到祖孙俩在外屋说起来。孙女当然是在埋怨,有一句没一句地被安静的先生听到。大意无外乎是说人心不古,爷爷老糊涂了。

  老先生吼了一声:“哪有那么多鬼!鬼都是人心里生出来的!”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小年纪,你不要那么复杂!”

  安静的先生心如止水,对因自己而起的争执充耳不闻,蘸着茶杯里的水,在茶几上写王宠的句子:水怀丽泽兑,时歌角弓篇。

  老先生的确心里无鬼。对安静的先生,他根本没有过多的打探,甚至两个人互相连姓甚名谁都没有多问,说应该是说了,只是彼此之间几无称呼,不过点头示意,开口讲话,就忘了姓甚名谁这回事。这一点,很令安静的先生宽慰。如果遇到的是一个饶舌之人,即使连两千块都不收,他也不会跑到别人家里来。两个老人的媒介是王宠——这位同里名人,明代的大书法家,穿过五百年的时光,使两位爱书者在这个冬天惺惺相惜,结伴数月。当安静的先生在黄昏中流连桥上,以指画肚时,他们之间便犹如打了暗语,接上了头。

  在这个南方的冬季,安静的先生获得了自己迄今最为安静的一段时光。笔墨是现成的,茶饭是清淡的。在安静的先生心里,还额外加了两般好: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白天,两位老人伏案摹写。老先生的一笔行草不激不厉,颇得王宠精髓。安静的先生也不简单,笔随心走,亦是疏淡秀雅,直追前人。日暮时分,二人并肩立于桥上,拍遍栏杆。安静的先生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已经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呈现。

  住到来年惊蛰,安静的先生与主人作别。二人以书结缘,自然以书为别。安静的先生临了王宠的《游包山集》,老先生临了王宠的《自书五忆歌》,二人互赠,多余的话依然是没有。只是在最后的时刻,安静的先生坐在开往上海的大客车里,朝着车下的老先生挥手时,不自觉又是一副矜重的派头了。这个不由他的。车外在下雨,车窗上雨水纵横。老先生举着把伞,冲着窗内朦胧不清的安静的先生耸了耸伞尖。

  飞回北方后,安静的先生在自己的皮包里发现了一沓钞票,恍惚了一阵,才觉醒,老先生这是将他的住宿费全还给他了。安静的先生有些感动,生出给人家寄回去的念头,但苦于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这件事,如果安静的先生坚持去落实,还是不会太费周折,有人会给他办妥的。但离职后,安静的先生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不再因为私事动用以前的任何权力。最后,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被安静的先生想了出来。他亲自去了一趟红十字会,将这笔钱捐了出去,名字呢,安静的先生留下的是:王宠。

  第一次南徙堪称完满,愈发坚定了安静的先生去做一只候鸟的心。

  第二年,安静的先生去了江西。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打算在当地租间民居住。不是付不起酒店的费用,是同里一行,让他落实了自己迁移的模式。他觉得,在一个地方栖息这么久,住在酒店里就仿佛没有接上地气。安静的先生联络了当地的一家中介公司,让对方提前为自己租下一套住宅。同样的,在价钱上安静的先生听由对方张口,他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住宅的窗口,要看得见长江。这种事情,办起来不免琐碎,但就是这样琐碎的事情,居然被安静的先生做成了。在银行给对方的户头打了定金,安静的先生不禁对自己颇为满意。这件事情的办理,对于安静的先生有着别样的意义,说明了在俗世中事必躬亲,他依旧有这样的能力。

  由北而南,安静的先生首先飞到了南昌。当晚住在酒店里,他便遭到了电话的侵扰。这让他安静的心倏忽躁烦。安静的先生忍不住摔了电话,依然不能平愤,连连掌击了数下床头的矮柜。换在离职前,他是要追究责任的。安静的先生坐在床上,努力安妥自己紊乱的心,对自己的心说:安静,请你安静。刚刚有所平息,房门又被敲响了。门外站着的,当然是一个女人,横看有十五六,竖看有四十五六。安静的先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安静的先生没有处理一个失足妇女的经验。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训斥和规劝都不恰当,只好不怒自威地挡在门前。女人居然试图挤进来。老实说,安静的先生在一瞬间有些失措。他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呢?

  “请你离开!”安静的先生重重咳了一声。这也是习惯使然,以前,每逢在会场上要强调什么时,他都会用重重的咳声打出预先的招呼。安静的先生沉声说,“否则我要报警了。”

  女人知趣地离开了。也不知是那声咳嗽还是安静的先生声言要报警吓退了她。

  安静的先生认为自己受到了侵犯和羞辱。手在微微颤抖。现在,让他不满的已经不是那个离去的女人,是这种尴尬的状况,居然会强加给他。安静的先生不能忍受这种强加给一个人的干扰,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事情。安静的心被扰乱了,他打电话给前台:

  “喊你们经理来。”

  经理很快就来了,不过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不像一个他心里的经理。听完他简单的陈述,经理不解地看着他:

  “怎样呢?你有什么要求?”

  安静的先生一愣,难道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吗?这个经理怎么就不能领会他的精神?

  “作为酒店的管理者,”安静的先生严肃地说,“你们负有责任!”

  经理笑了,一摊手说:“这个责任我们可不好负,我们总不能把女人都挡在外面吧?谁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而且,真要挡,连有些男人都是要挡的,那样我们关门好了,不要做生意了。”

  “你们不负这个责任?”

  “这个责任要你来负的。你不是就负责任地把她挡在外面了吗?”

  安静的先生一阵眩晕。少顷,他挥手让对方离开。安静的先生一再对自己默念:安静!请你安静!如是良久,他才打消了进一步打一通电话的念头。

  翌日一大早,安静的先生就离开了酒店。连南昌他都不愿待下去。本来他是可以在这里逗留几天的,像一只途径的候鸟,盘桓几日。但昨夜的遭遇让安静的先生对这座城市厌恶起来。他决定立刻奔赴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九江。为什么会是九江呢?也没有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不过是因为白居易。秋天的时候,安静的先生捧读《白氏长庆集》,香山居士被贬江州的史实启发了他。尽管,安静的先生是正常离职,但从江州司马的遭际中,他隐约体味出了某种感同身受的况味。当然,抚今追昔,好像还略显无病呻吟,这有悖于他对自己的要求。但毕竟留下了印象,所以,计划南飞的一刻,安静的先生将目标随机定在了九江。这也说明了如今的他,还是有些盲目的,随心所欲,没有条分缕析、足以说服人的什么动机。安静的先生以为,盲目有什么不好呢?自在而为,恰恰有利于心的宁静。安静的先生不愿再像从前一样目标明确地规划什么。

  南昌到九江有动车。安静的先生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所以,坐在车上,他有一股孩子般的兴奋。这一次,安静的先生任由自己的心波动荡漾。他想起了当年考上大学时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形。安静的先生宛如看到了那个当年的自己:单纯,羞涩,满怀着憧憬和离家的伤心,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看护着自己的行李——那口皮箱,是父亲特意买给他的,当年算得上是一件贵重的家什了,如今丢在哪里了呢?安静的先生不禁怅惘。他动情地安抚着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车上有九江的宣传册,上面印着这样的内容:九江境内的鄱阳湖水域是现今世界上最大的候鸟越冬栖息地。这句话瞬间感染了安静的先生,让他那颗候鸟一般的心仿佛找到了依据。

  车到九江,只用了五十分钟的时间。这样的速度令安静的先生感到惊诧。他不是不知道动车的快捷,但亲历一番,毕竟和简报上读来的认识不同。安静的先生想,当年,他离家的时候,是在火车上颠簸了整整三天啊!

  按照地址找到那家中介公司,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此地依然还是一家中介公司,但说了半天,安静的先生才明白,此公司已经非彼公司了。换人了。安静的先生走出店门,抬头看那招牌,果然不是与自己有合约的那一家。那家叫“百亿”,这家叫“百忆”。这两个店名之间神奇的差别,让举头仰望的安静的先生一阵目眩神迷。他感到自己一脚踏在了虚空里。毕竟是安静的先生,多年的历练,已经造就了他的临危不乱。简单分析了一下局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跌在了一个骗局里。世风坏到了如此的地步,不能不令他义愤。但眼下他无暇追究,当务之急是,他需要先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住进一栋窗口看得见长江的房子。接待他的公司职员一边替他的遭遇鸣不平,一边飞快地从电脑上替他找出一长串的房源。

  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看房子。房子当然有优有劣,一直奔波到了正午。陪同的公司职员买了盒饭给安静的先生吃。盒饭没什么,安静的先生访贫问苦时,和群众吃过更糟糕的饭食。是吃的方式为难了安静的先生。这家街边的简陋排挡,坐落在他们刚刚看过的一栋房子的楼下,说是违章建筑也不为过。而且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只能捧着塑料饭盒蹲在路边吃。一时间,安静的先生不得不再一次说服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吃完盒饭,就决定重新回到楼上去,租下刚刚看过的房子。

  房子不好。三十年前的两居室。唯一符合要求的是:推开北面的窗户,长江便尽收眼底。入冬的长江已经进入了枯水期,江滩裸露着,江面上漂浮着静止的船舶。一瞬间,安静的先生消极到了顶点。进入这座城市,他就不断妥协着,随波逐流地被现实拖拽着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心被激起不满和抱怨,一再告诫自己随遇而安好了。但一再妥协之后,当这幅冬天的江景横陈在窗外时,他还是深深地失望了。

  安静的先生有些沮丧。草草签了租住合同,付了全部的租金,他就打发对方走了。一个人枯坐在这栋目前归自己支配的旧房子里,安静的先生恍若禅定。后来他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安静的先生虚汗淋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上,怔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所在。已经是傍晚了,房间里幽暗阒寂,仿佛有氤氲的气流萦动,那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安静的先生依次在幽暗中看到了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的轮廓。他突然觉得,时光倒流,这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安静的先生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壮年。那时候,他在一所大学教书,住在一栋与此情此景近乎一致的两居室里。木板床,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那种上个世纪的况味,陡然重现。

  回到从前——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冬季,找到了安抚自己内心的理由。他开始在一栋看得见长江的房子里,重温过去的岁月。他租住的这户人家,据说主人举家去了国外,把房子全权委托给了中介公司。从房子的陈设来看,应该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好在铺盖是收在柜子里的,除了一股经久不散的樟脑味,倒也勉强可用,只是被子的棉胎很重,压在身上,让人的梦境都沉甸甸的。安静的先生不紧不慢地搞了一周的卫生,晒被褥,除灰尘。随着房子一天胜似一天地清洁起来,他渐渐找到了一些主人的感觉。家务活他有几十年没有做过了,一旦上手,发现自己居然还很在行,这让他甚感喜悦。那时候,他在大学教书,常常和妻子吵得天翻地覆,吵过之后,所有家务就甩在了他的头上。后来,随着他的升迁,吵架和做家务的日子,就都一去不复返了。妻子三年前离世了,死前他还没有学会让自己安静,等他赶到妻子的病榻前时,妻子已经咽了气。咽了气的妻子,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下了决心,要和他最后吵一架,把多年来被冷遇了的愤懑一次性地倾泻出来。安静的先生在这个异乡的冬天,一边做家务,一边追忆着自己的亡妻。他当然会安静地总结自己的人生,那些得失与成败,都被他安静地重新界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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