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交响乐
时间:2010-11-21 23:28
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高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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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的错位旋律组成丰富多彩的交响乐章。这个结论,或者说趋于人生真理的概括,是陈明坐在监狱的空地上想到的。 七天一次的放风,不亚于教师的星期日。但在陈明的心里,则有鸟儿出笼的瞬间愉悦。狱友们在不足20平米的天井里游荡,下意识
一
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的错位旋律组成丰富多彩的交响乐章。这个结论,或者说趋于人生真理的概括,是陈明坐在监狱的空地上想到的。
七天一次的放风,不亚于“教师的星期日”。但在陈明的心里,则有鸟儿出笼的瞬间愉悦。狱友们在不足20平米的天井里游荡,下意识地追逐妄想逃离的太阳。陈明选择一块中心空地,虽然这儿潮湿,两边有肮脏的水沟,阴森的屋脊连接蛛网投下大片的黑暗,侵袭着他的心,但他还是想静下心田,沐浴久违的阳光,呼吸自由的空气,捕捉灵魂的走向。
天井座南向北。南边三层高的楼房均匀地开着朱红铁门,上边两层大概是狱警的住所,底楼是审讯室和进狱的层层铁门,陈明初次进来的时候,就是在那儿被搜身,鞋扣和皮带扣被绞,戒指、手机、钞票等东西被没收,换来的是黄色的囚服和肮脏缺口的塑料碗,还有曲折苦难的汤匙。
顶楼有一圈宽阔的走廊,绕着整个监狱凌空飞渡,背枪狱警在上边严肃踱步,眼睛窥视下边的一草一木。其实这儿根本没有草木,在拥挤的天井里,木纳地摆设着四株木槿,众多黄叶渣杂在绿叶里,剌人眼睛,或许就是这些黄叶赶跑了蜜蜂和蝴蝶?陈明很想去拈出黄叶,清洁出一片纯净的绿色。但警告说,不准做任何事,比如相互交谈吹牛,比如脱衣打斗。
北边是高耸的墙壁。东西两侧是密布的狱室。东侧是重犯室,西侧是疑犯或轻犯室。陈明就住在西侧。
昨天晚上走进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丑恶,感到了畏惧。一进门,狱警吩咐,不准欺负新来的,遵守狱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一张张恐怖的脸向他逼来。肮脏的碗筷成了他唯一的依赖,紧紧扣在胸口,可怜怜巴巴地乞求着饶恕。
最先靠近的是一张稚气十足的小脸,眼睛放射出故意的恶毒,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碗上,小手迅速缩回去,哇哇地疼叫,狗日的,用碗整老子,随后扬腿踢脚。陈明不敢躲,只好稍稍后缩。孩子毕竟是孩子,小腿只够着了陈明的大腿,离危险区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知道,不能显出一丝的侥幸,更应该装出痛苦的嘴脸,以求身体的平安。虽然现在身陷牢狱,但他还不想死,他得出去,弄清王一的真实意图。
给老子爬开,教育人都不知道方法,看老子的。一双粗糙的大手推开孩子,巨人般站在陈明跟前。威胁,致命的威胁。
你叫什么。大手的眼睛绝对不比牛眼小,眼睛放射的光芒并不毒,温柔中蕴藏着阴险狡诈。陈明只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人物,头必须死死地低着。男人,男人的气质,男人的尊严,在这样的场合,你能保住吗?
陈明怯懦回答:陈明,耳东陈,日月明。
屁龟儿,把他的碗拿过去放到最后。小孩跑过来,得意地抢过陈明的碗筷,放到进门小间里,那儿大概是吃饭洗碗的地方。
陈明本想扭头看看屁龟儿大概需要用凳子或其它垫高才能放上水泥碗架的样子,但他只觉心口一疼,不得不下蹲。他估计心或者肝或者肾遭到了致命的撞击。粗糙的手捏住他的头发向上提。陈明再次感到头皮移位。在他的一生中,他最疼惜自己的头发,就连父母、妻子,还有三岁可爱的儿子,都不能拿他的头发开玩笑。头发就是他的脸。但他忍住了屈辱,咬牙站起来。
老子送你大礼,还不快谢!粗糙的手铁拳一样再次砸向陈明的胸部。
陈明感到一股腥味涌向喉头,乌云压向头顶。他努力清醒自己,强力咽口痰,闭闭眼,把迅速扩张冒出的愤怒压抑回去。他不得不背靠墙体,支撑即将下落的躯壳。他豁出去了,把自己交给命运。他这时才发现,王一死不是偶然,也不是阴谋,就算是阴谋,他也要归纳进命运。
大手喘息着坐在床沿。粗壮的腿托着肥壮的肚,好像一只煮熟的青蛙,被紫黑色的酱所包裹。这是一道十分好吃的川菜“西施酱蛙”,他与王一每次喝酒吃饭,都要点上。陈明抿抿嘴,强制自己走进撕吃蛙腿的惬意场景。
陈明嗅到了一阵酸菜味。浓烈剌鼻的酸味令他抬头一望。窄窄的走道里走来一个老头,看他颤抖皱折的双手就知道此人不小于60岁。他的手指不能收放自如,疆硬地半张半闭向着掌心,这或许就是最佳的形态。这手直伸进陈明的胸部。陈明感到指节的挑战是那样的松散,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但老手却痛苦地缩回,还夹杂一声“哎哟”,仿佛是陈明的胸部硌伤了他的手。
大手笑了起来,一脚踢在老手的屁股上说,真他妈没用,你到底弄那小疯子没有?
老手讪笑一下,然后内疚地说,你看我这手,能捉住疯子吗?
大手笑得更欢,是啊是啊,手都老得握不住求了,求才相信还能顶开花瓣来。
不得行不得行,我的手指连那娃儿的裤带都没碰一下呢。
求才懒得相信你是强奸犯。
是她妈B想要我的地陷害我。那娃儿自己用棒棒掏出血,我给她纸擦,哎……
陈明摇摇头,也跟着叹息一声。
二
大手听到老手的埋怨,笑得在长长的水泥通铺上打滚。
陈明估计这床至少能睡二十人左右。三床被子三个摊。左中右三点成一线。
“哎哟”是小孩子发出的。大手滚到屋角,一脚踢在小孩的屁股上。大手骂:教你兄弟背“文章”。
小孩提着一只布鞋走过来,在陈明眼前晃晃指着墙上的《监狱人员规章制度》问,那是啥子?
《规章制度》。“叭”的一声,陈明的屁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胡说,那是“文章”,明白没?吊起那是啥?陈明回答:电灯。
“叭”,鞋掌落在陈明的脸上,孩子纠正说:眼睛。孩子又指着蹲位问:那是啥?
陈明默了默,觉得没有水的厕所不能叫“洗手间”或者啥“洗间”的,他想不起来那复杂的读音或字形,当然不能叫粪坑,于是干脆回答:厕所。
“叭”,鞋掌又落在陈明脸上。孩子说,错,叫金坑。
陈明足足挨了二十几掌。还好,孩子的力量并不大。
大手不耐烦地吩咐老手,给他“受戒”。
老手把金坑旁一只黑色大胶桶提出来,让陈明退光衣服站在洗碗槽边,那儿比较低矮。老手从水龙头上接了一桶水,用碗舀出,忽地泼向陈明头顶。秋末冬初,水很冰凉,陈明不得不颤抖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紧紧地被提向某一个未知的地方。王一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感到了一丝恐惧和无奈。然而此刻,他方感到生命的岌岌可危和人性的耻辱。自己梦想伟大的愿望已经从天空坠落燃烧……燃烧……,化为灰烬。
一碗碗水冲洗着陈明的身躯,洗刷陈明的神经。他的意识早已开始飞翔,向一个缥缈黑暗的孔洞靠近,努力寻找光明的希望。
大手转了出来,站在陈明的身后狠狠一脚。陈明的腿弯被暴力冲撞,加上地滑,陈明先是跪,后是倒,将自己一生严守的领地完全暴露在光明的世界面前,如果这几位狱友还算人的话。大手的脚猛踢陈明小腹,偶尔还想踢陈明十分看重的“小弟”。但陈明没有再保护这位小弟弟。因为他开始无端地恨起这位弟弟来。
大手的脚告诉陈明坐起来。一桶水瀑布一样从陈明的头顶连续直泻而下。寒冷,刺骨的寒冷从头顶直窜内心深处。陈明再度倒下去,他仿佛跟着这寒冷的脚步来到结冰的天湖。
热,滚热的水流又从他的脚直窜到他的头。陈明苏醒过来。小孩和老手架起他的手臂走出小屋,他被平整地放到了水泥床上。光滑的床面上油腻腻、水渍渍。陈明没有动。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自然。
大手抓过一床烂被单丢在陈明的身上骂,蔫鸡巴,求鸟一个。
这骂人的话,好熟悉哦。对了,是老婆梅香的语调。一想到梅香,陈明的泪就出来了。他的心里有了一丝热气,大脑也开始运转起来。他觉得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保全自己,而是要给梅香带信出去,告诉他自己的处境和想法。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团结大手,化解现在最困难的处境。
三
024,签字拿东西。碗口大的火窗口,递进来一个小本本,上边写了几排字。陈明迅速地看了一遍,然后签字递出。
牙膏牙刷、香皂肥皂、毛巾、衣服、袜子、棉被,还有500元现金。东西堆满床。陈明诚恳地说,大哥,你们想要什么拿什么,别客气。
大手白了陈明一眼,坐在象征权威的第一铺上不动。陈明知道不对头,立即拿了钱和香皂塞给大手说,大哥尽管使,别客气。
大手略显为难地接住说,你两个看看,这兄弟多懂事。屁孩儿,帮二四(监代号024)铺床,就铺在我旁边,他现在是老二了,你两个要懂规矩点,狗日些没长进。
四个人背靠墙坐在被窝里。大手问陈明,二四,你是为啥进来的?
陈明定定神,咬了下嘴唇说,说来话长,还是先从昨天说起吧。
王一昨天买回来一辆奥斯莱斯,几十万啊。他打电话请我们吃饭,然后亲自开车来接我们。下楼一看,漆黑锃亮的丰田轿车,太牛了,老婆的眼睛都绿了,她一个劲地摸车头、车门、车尾,甚至车轮,眼睛和嘴巴都忙着讨好王一,你们听听,她都说了些什么——
哎呀,王一啊王一,你好厉害哦,买这么好的车,他就是卖了仨儿也买不起这车哈……
王一惊问,我哪来仨儿?我又没得情妇啥的。
谁知道呢?难道“屁儿、娃儿、窝儿”不是你的“儿”?
王一看着我笑,好鬼哦,假鬼子。我就不舒服了,好像有东西垫在背上、心上。
老婆又说,王一啊王一,春秀嫁你才安逸哦,“房子、车子、票子”这仨乖乖女,哪样没弄得车(JU)全马尽。言下之意不说你们都能猜到。
王一打开车门,我想坐副驾室跟王一吹牛闲聊,可老婆一把将我拉开说,你坐后边去,我晕车。
我把头伸过椅背问开车的王一,你老婆怎么没来呢?
老婆梅香敲我的头说,他老婆是你关心的吗?滚开,想起哪壶提哪壶!
王一笑着说,你两个就像一对活宝,好幸福,好快乐。
我假装哇地一声哭起来,知我者,王一也。
车停在泰和大酒门前,王一说,我已经电话定了房,点了菜,308细雨厅。你们先上去,我去接春秀,她也要下班了。
我主动说,哥们,新车,也让我过过瘾嘛,我去接她要得不?
王一苦笑,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老婆一把推过去说,下车下车,让他龟儿过过干瘾,这辈子看样子买不起车,只有借你的显摆。
我开了王一的车在小城里狂奔。真他妈的好车,遇到危险自然减速,自然提示方向,轻轻一点迅速停,轻轻一放快如飞。春秀看到是我去接她,兴奋地飞跑过来问,王一呢?我说他和老婆在酒店等。她说,你打电话告诉他们,说我正在开会,大概还要1个小时。我立即打电话给王一。王一十分高兴地说,没关系,我们在饭店等,她完了你再接她过来。
春秀说,我们先去后山玩玩。这正是我的期待。后山是风景区,因为天气冷,树林花草如蔫老瓜,很少有人光顾了。车子停在密林小道里,我们尽情地疯狂了几次。春秀说,原打算不买车的,把钱借给你扩大公司规模,可王一不同意,他说朋友再好也不能相信,况且钱这东西害人,不借稳当,买车接送我方便。没办法,只有依他。
我开始恨王一,把恨和爱搅在一起,让春秀和新车一样,无限舒服刺激。
小息一会后,开车下山直奔酒店。我远远看到王一和老婆站在酒店门口,向远处张望。酒店门口没有任何车辆,因为停车场在另一侧的地下室。王一眼尖,他也远远发现我开车过来。他兴奋地跑出来,边跑边挥手,示意我早点停下,他好开到地下停车场去。
春秀看到王一那激动的样子很是反感,一跺脚说,激动啥呢?陈明,别理他,开到门口去。
我当时想,既然这样,我得吓吓他,反正新车刹车灵,直接停在他面前。我加大油门,一轰而上。
王一没有想到我不刹车,而直奔他而去,他呆住了,大概就那么几秒,我亲眼看到,王一的眼睛放大,嘴巴放大,身体像团棉花,轻飘飘地飞向酒店的大门,然后沉闷地坠下。
春秀哭了,梅香更甚。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耳边仿佛有两只鸟叫,一只比一只厉害,一只比一只凄惨。
救护车带走了王一。警车带走了我。
大手问,王一死了没有呢?我回答,不知道。
老手问,你老婆哭你没有?
我回答,哭是哭了,不知道为谁而哭,因为她狠狠地打了我两耳光。
屁孩儿问,秀什么的,说啥没?
我回答,她咬住我的耳朵狠声说,等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听到远处朦胧的歌声传来,悠扬的钟声特别响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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