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瞬间

时间:2010-05-16 23:24 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鸣跃 点击:
那年夏天,我在河南省劳改十支队当以干代警的管教,就在济源山区的王屋山。犯人是从省内六个监狱转来的,严打大抓人满为患,这山里备战年代建造的兵工仓库就成了临时监狱,一个仓库就是一个监舍,打地铺,关押三百多名犯人,算一个中队。我是从新安县财政局

   那年夏天,我在河南省劳改十支队当“以干代警”的管教,就在济源山区的王屋山。犯人是从省内六个监狱转来的,严打大抓人满为患,这山里备战年代建造的“兵工仓库”就成了临时监狱,一个仓库就是一个监舍,打地铺,关押三百多名犯人,算一个中队。我是从新安县财政局调来的,财政干部管理五毒俱全的犯人,经验全无胆颤心惊。

   我被现场培训了五天便上任第5中队的管教,也就是一个仓库。有高墙但还没有电网,共六名干警,五名是以干代警,工作就是看管犯人们在院内吃饭在仓库里学习和睡觉,轮流值班,也都是刚学会打枪。这是形势所迫的一种危险期,犯人天天大批送来,正规干警太少,防范设施几乎没有。我上任的第三天就有两名以干代警的同事被吓跑了,剩下了四人。我除了每天值12个小时的班之外,就是把犯人中十几个大小组长叫来,让他们发挥作用,并及时给他们记功报减刑。

   那天凌晨四时左右,狂风暴雨中,围墙轰然倒塌。我和另一名同事从半山上的住处赶到时,都惊呆了,围墙倒塌了二三十米,连同铁门和值班岗楼也倒塌了,两名值班的同事被埋在里面。我听见仓库里犯人的撕打和吼叫声,并在砸窗撬门,分明是大多犯人看到了逃狱的时机,组长们是拦不住了,情况万分危急。我让同事去住处打电话给附近中队求助,我扑地扒救两名被埋在石板的砖堆下面的同事。

   就在这时,仓库门被打开了,犯人呼啦啦便拥了出来。我犯了一个错误,从住处跑来时竟忘记了拿枪!本就缺少应急经验的我,心里惊慌,就没有站起来。我知道我已无法阻止这些犯人的暴动,唯一的希望就是救援的干警尽快赶来。也许是绝望所致,我埋头继续扒救我的同事,疯了一般狂扒不止。这时我听见一声怒吼:“都先回来!”

   我抬头看,又是一惊,怒吼的犯人名叫王强,最凶狠的牢头狱霸,最难管的反改造尖子,连大组长也都怕他,这次暴动也一定是他挑的头。不少犯人已跑出塌墙以外,他一吼,都站住了,不想回头,也一时不敢再跑,王强想追谁杀谁谁也跑不了。我站起来了,我以为王强是要在逃之前干掉我,我曾让组长们联手整治过他多次,还关过他几次禁闭。这时的我就不能再怕了,至少不能太给管教这个名称蒙羞,我瞪着他吼:“王强你想干什么?!”

   王强不理我,跑过来扑倒在地,哭吼着拼命扒了起来。他在救人!

   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那一瞬间,我理解了王强哭吼的原因:他很想跑,他还有15年刑期,但他一瞬间又觉得不能见死不救,他在恨自己坏得不彻底,三进宫的犯人竟要救人,他为此而自恨哭吼!那一瞬间,他可以率众逃狱,一瞬间,他又偏向了救人这边,一瞬间的惊天动地!

   那一瞬间,墙外犹豫着的犯人低下了头,大雨泼身,如一种洗礼!

   那一瞬间,尚在墙内的犯人争先恐后地扑入救人的行列!

   那一瞬间,暴动变成了爱心营救!

   那一瞬间,我为人性的底色大同而哭了。

   我发现,犯人们救人也是不要命的,一双双手鲜血淋漓。犯人们争抢着救人也是凶狠的,为了抢时间,强壮者将占着位子却效果不大的弱小者揪起来甩到一边,怒吼着疯刨。

   很快,两个同事被扒出来了,还活着。

   干警们赶来了,接着更远处的武警部队也赶来了,三挺机枪架了起来。

   但,他们首先看到的是,犯人们在给我的两名同事做急救,我正流着泪捧看一个又一个犯人血淋淋的手,其余犯人手拉手站成一排,站在塌墙的里面,面朝仓库――他们在那一瞬间得到了人性的净化与升华,他们自己站成了阻挡自己邪恶之念的高墙电网!

   支队长走近我时,我正扶搂着王强说:“王强,谢谢你!”

   后来,当大抓过去一切又正规起来时,我回原单位工作,不久又做了当地干警。我一直和15中队的管教保持着联系,15中队一直是全支队的三无中队,无脱逃,无自伤自残,无重大违纪。三进宫的牢头狱霸王强,成了改造积极分子,多次立功。那一瞬间,让犯人灵肉中的良性沉积成了主持正向人生的主力军,魔鬼成了天使。

   这几十年,我一直在留意着种种人的种种瞬间。一个惯偷,在车上掏包时,那少女肩头的小女孩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他把已夹出的钱包又放回去了……一个想跳河自杀的逃犯,跳下去后却救了一个落水的女孩,那女孩送他回监狱,后来结为夫妻……一个狗肉火锅城的老板,在去狗笼套拉一只母狗出来宰杀时,一只公狗拼命扑咬他的手,把母狗护在身后,情愿自己被杀,他这才发现,那母狗怀了孩子!他愣了,哭了,改行开面馆了……一个沦落为乞丐的打工仔,救了一个快饿死了的打工妹,用他乞讨来的钱给女孩买了一碗烩面,就在女孩泪流满面叫他哥哥的那一瞬间,他决定不做乞丐了,几年后,他成了老板,那女孩成了他的妻子……

   我一直想把这种种瞬间里的惊天动地告诉所有人。人生都是处在复杂的组和群体之中,人性也都是一种复杂的组和体,人性没有尽善也没有尽恶,无论是所谓的圣人君子还是所谓的歹徒小人,都是诸善诸恶的组和体,都是在种种瞬间趋善趋恶一次定向或反复定向,人性就象一根导体中的正负电荷,那瞬间就是一下子接通了的电源,人生所能自主的就是理解和把握这种瞬间,尽力在这瞬间通往天堂而不是地狱。

  发表在《意林》2007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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