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的时候,我没去看她,也没有人去看她,因为她是个微不足道的老太太。她太普通不过,七十岁了,生前无儿无女。她坚守村子附近的河流整整三十五年。也就是说,从她三十五岁开始,一直到她死,她都没有离开过那条小河流。
那一年我三十三岁,她六十八岁,我们相差三十五岁。按年龄算,她应该做我的母亲。我从深圳回到老家,听说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有关她的。我暂且叫她孤独老人,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是跟她生活了很久的村民,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只是有人传说她叫夏美,谁知道呢?
“那老太太又发疯了,今天还说要杀掉我家的牛。”姐夫在饭桌说。
“我看她就是神经病,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早死算了。”姐姐愤怒地说。
“她一天到晚守着那条小河,也够可怜的。”母亲说。
“你们说的是孤独老太太吗?”我问。
“不是她还有谁啊!”父亲插过话。
这是孤独老太太第一次正式进入我的语言,小时候我就听说过她,只不过,那时候我们从未在意过她,只知道她是外来人,无儿无女,自己在河附近种了点粮食和菜地,她就靠那点粮食和菜地生活。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这竟让我对她产生好奇。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把孤独老太奚落一番,我倒觉得她很可怜,并且充满谜语。我问过村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来历。她也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你也听不出是哪地方的口音。
带着诸多疑问,我于第二天就来到孤独老太的住处,我想弄清楚两件事,一是问问她究竟是哪里人,二是问她为什么要守着这条浑浊的小河流。我很清楚,要得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很难(因为之前从没有人从她嘴里得到过答案),不过,我还是想试试,即使找不到答案,也该从她的行动或语言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您好,有人吗?”我轻轻敲打她的门,从门缝中,一种奇怪的香味传了出来,这让我始料不及。
“有人吗?”我又敲了两下。这时候,只听见屋里的人咳嗽了两声。大概过了两分钟,门打开了,一种香味几乎把我撞倒。孤独老太在门内,手扶着门栓,表情木然。
“我想……哦……这是什么香味?”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问话,脑子里满是迎面而来的香味。
“你不能进来。”她严肃地说。
“我是想……哦……从哪里说起呢,我是从深圳回来的,特意来看您。”我撒了个谎。
“你不能进来,这是我的家。”她说完,便要把门关上。香味在空中飘散,天空出现玫瑰色的云朵。
“我只想跟您交流,我觉得您太孤单了。”我说,她听到“孤单”这个词,脸上略微出现一种表情,似乎是笑了,就像天上的云,一下子就散开了。
“你不能进来!”随后,她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伴随着就是“嘭”的一声,门关了。
我无奈地在她居住的周围转悠,一小块不到八分地的菜园地,种满了豇豆、西红柿和韭菜,不远处就是一块水稻田,刚刚插好的秧苗显得郁郁葱葱。再看看那条小河流,河水蔓延,但是,河水污浊。说起这条小河,我就想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经常在这地方游泳,那时候的水是清澈的,我怎么都没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河水变成这般模样,里面夹杂着黄泥、树叶、粪便,还有各种动物尸体。正当我坐在堤坝上,回想我过去的岁月时,孤独老太迎着阳光朝我走来。
“你不能在这里!”她开口便要赶我。
“为什么呀?我小时候在这里游过泳。”我说。
“来,你跟我来。”她说完,便拉着我的手,朝她的住所走去。她的手既温暖又柔软,根本不像是以为年近七十的老太太的手,我心中充满温馨。
“你喝了它。”她端起一杯水递给我说。我接过水杯,二话没说,就咕噜噜地把水喝进肚子,一种清澈在体内流淌。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我嘛……我觉得您应该走出看看,这世界是多美好啊!”我没有说我来找她的目的。
“走出去?走到哪里去?我喜欢这里,喜欢我的家。”她回答,并冲我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这屋子里怎么会这么香呢?”我问。
“是孤独的气味。”她说。
“孤独的气味?”我惊讶地望着她,这句富有诗意的话完全把我带进另一个世界,一个孤独的世界。
“是的,孤独是有味道的,当你用心去体验它的时候,它就是你现在闻到的这个气味。”她解释说。
这时我才真正明白,眼前的这个孤独老太并非人们想象的疯子,一个把孤独当做伴侣的人,我们绝不能把她定义成疯子,而应该承认她达到了一种至高的境界。渐渐地,我迷恋上眼前这个老太,她举手投足都和常人不同,她每一句都包含深刻的哲理,她的思维敏捷,如果你能跟上她的思维,你就会发现很多奇妙的东西。
“深圳在什么地方?”她接下来问我。
“深圳嘛,在南方的海边。”我说。
“海边?这就是说,你跟我生活的地方一样,你生活在海边,我生活在河边,你们那里的海有名字吗?”她问。
“别人都叫南海。”我说。
“南海?这名字不好,我给这条河取了个名字,就叫孤独。不过,和我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河水都变浑浊了。那些村民们把些死老鼠、死猪、死鸡鸭什么地整天都往这里扔呀,你看看,这哪是什么河啊!”她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小时候,我经常在这地方游泳,那时的河水还是清澈的。”我说。
“你是考大学出去的吗?”她问。我点点头。
“不过,像你们这些大学生啊,也不怎么地,你们很多事情都不会。生活嘛,其实很简单,就是守候。”她说,眼里闪烁泪光。
“生活就是守候?”这句话我第一次听说,我实在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生活定义成守候?不知不觉,对眼前这位别人认为是疯子的女人,我竟然发现她的特别之处,她虽然年龄大了些,但并不土里土气,她浑身上下散发着香气。至于她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会在这儿守候,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幸福中度过。我们交谈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有时她很幼稚,特别是些地名,她总是搞错,比如说,她把陕西当成是东北的一个县城,把湖南弄成跟北京交界,这些莫名其妙的错误,弄得我总想发笑。
“你觉得我说错了吗?”当她谈到湖南和北京交界的时候,我楞了一下,她敏感地做了回应。
“嗯,其实,湖南和湖北交界,北京在北边,那里有长城。”我说,并没笑出声。
“这很重要吗?南边和北边有什么分别吗?”她直愣愣的看着我,对我的回答给予漠视。
“就像时间一样,你认为有时间吗?时间难道不就是我们自己的吗?你活着的时候,时间就在你身上,你死了呢,你说时间还会存在吗?”她竟然提出对时间的独特看法,这让我大为困惑,其实她说得很对,时间和主体有关,一旦主体不存在了,时间也就消解了。这是极其深奥的哲学问题。我学过几天哲学,但我并没对时间做过深入思考。眼前的这个老太,哦,我不能这样称呼她,应该叫她思想家,她对生命显然有自己的理解,并一定有一套完整的生命价值体系。
见面的第一天,我们就相谈甚欢。至于她的过去,她为什么会守候污浊的河流,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些早就被我忘掉。我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气味中,自己明显感觉到,我的身上也散发着玫瑰色的芳香。她隐约告诉我说,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前三十五年是在奔波,结过一次婚,婚姻不幸,她就再也不愿结婚了。我说她来的时候,我也正好来到这个世界,我告诉她我三十三岁了,她无动于衷,她从不向我诉说苦难、孤独,也不倾诉她三十五岁前的心酸,她只说她每天都过得很幸福,种种菜,晒晒太阳,到河边走走,晚上与枯灯对坐,看看月亮和星星,想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三十三年来,她一直是这样生活的。
那一整天,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是我三十三年从未感受到的。我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至少,我找到了什么叫“幸福”。回家后,家人见我一言不发,都以为我遇到什么事,我向它们解释说我累了,之后,我就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梦她,那个叫孤独的老女人,那个浑身散发玫瑰香味的女人,那个用一生去守候河流的女人,我爱上了她。她绝不是疯女人,她是思想者,孤独的思想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我要去找她,要告诉她,我爱她,我要对她说,我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梦她,我要娶她,让她做我的妻子,不管她比我大多少,我都爱她。我这样决定绝不是心血来潮,我读过几年书,还知道什么叫生活,什么叫幸福,我要找的就是幸福,而幸福,也恰恰只有她能给予。在深圳生活的八年里,我幸福过吗?没有,没日没夜地奔波,虽然挣了些钱,可那并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她能给予——幸福。我决定娶她,让她做我的妻子。
可是,真见到她时,我又说不出口,我很清楚,这是天地不容的事,我的亲人是不会同意的,我身边的朋友也会反对。哦,忘了说了,那一年我刚失恋,和我交往七年的女友,离开了我,我还在痛苦的巢穴中没能站起来。我就遇见她,我要把爱情和生命都托付给的女人,孤独者,思想家,老太太,一见到她,我的内心就有说不出的激动,是纯粹的爱的激动,这激动我曾有过,这次再次被点燃,就像一把大火,要把我重新点燃,燃烧,毁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