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 一个母亲病重的长途电话把我从岛城叫回临清。 母亲85岁,患小脑萎缩、心肌缺血、高血压多种疾病,每天一把一把服药,是家属院出名的“药罐子”。自今年初开始老呕吐恶心,近有加重迹象,需住院检查治疗,万不得已这才把我叫回家。 我乘坐的是早上7点30分从岛城出发直达临清的长途大巴,下午16点才到达。下车后,花3块钱换乘当地满街跑的红色三轮电动摩的赶紧回家。进门一看,老娘没去医院,问怎么回事,老爷子说,嫩弟弟一个人弄不了,就等你了。原来如此。那好,赶紧打电话叫120吧。 临清二院,全称是聊城第二人民医院,四年前老娘摔伤来过一次,那时新病房楼刚建到一层,整个施工工地满眼都是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一片繁忙景象,看病就医包括住院均在老门诊楼一隅。 那年,老娘下楼梯因昏厥摔断大胯,后脑勺缝了八针,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最后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因为老娘年事已高,骨质松软,无法接骨,只能回家保守治疗,所以从此就再没有下过床…… 120救护车来后,我把老娘从二楼一口气抱下去放在担架上,然后几个人把她抬上救护车。救护车转眼驶出家属院,“喔—哇—喔—哇—”一路叫着开进医院大门,在急诊楼门前徐徐停下。 接着就是挂号、缴费,门口保安帮助把担架上带轮子的折叠支架打开,然后病人被推进急诊室……在家属的要求下,老太太最后住进拔地而起的新病房大楼。 我主动要求上夜班。老娘住院后,有时会问一些很可笑的问题,像“我犯什么错误了”之类的,让人哭笑不得。特别问“在这里吃饭是免费的?住是免费的?”,遇上这样问题,你的顺着她说,不然,她不干,就闹着回家,跟小孩一样,真贪财! 老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儿叫我哥哥,一会儿叫我弟弟,语无伦次,处于混沌状态。因为小脑萎缩,大夫说,老娘的智商现在相当于三四岁的小孩。 她的小脑不按正常人思维,想起一件事来老是问,问完就哭,哭完再问,冷不丁还会提出“咱走把床搬回家”,在她的眼里,我应该把整座医院都搬回家。 但,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搞明白,她向弟妹告我的状,说我喝斥她,对她不好,叫我也不听,光玩手机,这不完全是正常人的大脑思维吗?那什么小脑萎缩,一点都不糊涂。这个问题我后来想清楚了。她的小脑就是一台“摄像机”,看到什么拍什么,你对她不耐烦那回她刚好小脑清醒,所以就抓拍下来,反映给弟妹,纯属偶然为之。 早上,我给老太太擦过脸和手,用热水烫一听八宝粥易拉罐,然后一勺一勺喂她。喂着喂着,想起我们的童年: 老太太不容易。12岁在棉纺厂给小日本鬼子当童工。新中国成立后,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后来结婚生子,有了我们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二。记得在我很小时候的一次冬天,外面天空飞舞着鹅毛大雪,寒风刺骨,为了能吃上妈妈下班带回来咬一口直流糖水的香喷喷的油炸糕,我们兄弟三人抢着蹬在屋后马路中央灯杆下那个水泥墩上,朝路尽头下坡处眺望,看妈妈回来没有。因为水泥墩上只能勉强站上两人,剩下一个只能使劲儿踮起脚尖向远处的路下坡方向张望,一见妈妈刚刚露出半截身来,我们兄弟三人便撒欢一般飞奔而去,扑上去打开妈妈饭盒抢好吃的。妈妈看着我们几个傻孩子的裤脚都冻得结上一层薄冰,硬邦邦的,知道等了很长时间,疼的吧嗒吧嗒直落泪,赶紧领我们回家。 在那么艰苦的生活环境下,妈妈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把我们哺育长大成人,结婚成家。前几年,大哥喝大桶酒喝死了,那年他刚刚50岁。当时我侄女说,五块钱一大桶,什么酒这么便宜?我爸他是叫假冒伪劣害死的。晚年丧子,白发送黑发,对老太太打击很大。 现在,年迈的母亲不能动了,病了,伺候老人的艰巨任务就落在我们兄弟两人肩上,确切地讲,是落在我弟弟一个人肩上,说起来怪歉疚的。所以,陪床的时候我捧着妈妈面颊吻过多次,我知道她快到生命的终点站了,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可我是多么想让她生命的脚步走的慢些、再慢些…… 吃完,她又开始翻拉老一套,我发现“老小孩”大清早就说这些挺可爱的,就用手机给她拍了一张坐着的照片给她看,她瞅了半天说: “是我?”话毕脸上露出微笑。 老太太吵吵要走,我没应她,她就呜呜哭起来,嘴里还一声一个“妈妈”叫着。 到了交接班时间,我把老娘交给弟妹,赶紧回家睡觉。 下午,不到十六点我就接上班了,我这样做的目的也是重在“表现”,因为总觉得自己常年不在父母身边,做的肯定有愧对不住弟妹他们的地方。 不一会儿,一位男大夫推着esaote手推式B超仪器来给老太太做检查,检查完后说心脏有点不太好,然后推着仪器离开房间。一个劲的闹腾,再好的心脏也受不了。 老太太问吊瓶还有多少打完,我作了一个一拿手势,她看后急了:“胡说!打了一天还有那么多,不打了,我得回家,叫护士去。” 老太太情绪时好时坏。她知道输液管上控制快慢那个上下滚动滑轮,一把夺来就按,嘴里还说:“这不是‘差吧’我吗,(故意的意思)那有这么慢的?”她絮絮叨叨个不停,越絮叨越烦;越烦就越絮叨,反而更加重了她的焦虑感。 “从早上打到现在还没打完,你别糊弄我了。”好像是她的忍耐度达到极限。这个时候我想,老爷子要是还不赶快来,今晚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打电话“求援”,不一会儿老爷子赶来了。老太太见到老爷子,她要回家,老爷子撒谎说国棉厂医院王院长不让她走,遭到老太太炮轰:“放他娘的狗屎屁!他怎么知道我在这住院?” 晚上20﹕00我把老爷子撵走后,老太太跟我提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明天咱回家,家里肃静,这里热。” 热和肃静有内在联系吗? 大夫晚上给开一片安眠药,说减量,可老太太服后不管用,一个劲儿闹,被她折腾的实在没有办法,我又去找护士追加一片。22﹕00熄灯了。老太太仍睡不着,我迷迷糊糊中听她喊“饿”,但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午夜0﹕00,因为明天要做B超,护士嘱咐不让吃任何东西,所以我只能委屈老娘了。 迷糊的时候,趁我不注意,老太太把胸前做心电图用的五个吸头和手臂上的针头全部“耗”了下来。老太太昨晚闹腾一宿,闹的其它病房好几个老婆早上不到5点就来到走廊上探视究竟:没想到这个老太太真厉害呀! 老太太死活要回家。中午,救护车把她送回来,我先把她抱下车,然后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抱上二楼回屋。我一下午给老太太摇扇子,她说我走后没有人给她摇了,我无法回答,不知可否。 老人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交流方式,如老爷子把瓜子盘子在老太太面前晃得当当作响,老娘就知道叫她开始吃瓜子了,非常灵验。 不知为什么,老太太晚上又呕吐,咳!住了七天院,抵不过她的这一趟折腾……这种事发生在老太太身上实属无奈。 这次,老太太回来手背上多了一个可以重复使用的黄色三通,老太太叫它“小蛤蟆”,倒也有那么点意思。 最难熬、最震撼的事情于这天夜里发生了。 晚上22﹕00以后老太太闹着要走。她不是一般执拗。我把她放倒,她自己又把着床边护栏坐起来,再放倒,然后又爬起来,反复多次……力气在“起来—躺下—”几个回合中一点一点耗尽。累了,老太太就把头耷拉在胳膊上,歇息片刻,然后再战。她体力明显已不足以支持她坐起来,但却丝毫看不出有放弃的意思。老太太休息我也抓紧时间休息。下半夜,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长时间,认为老太太这回该睡了,借着走廊上反照病房内的影影绰绰余光,朝老太太床头瞅了一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病恹恹的轮廓:好家伙!老太太斗志昂扬,还在那里坐着呢。 我紧忙走上前去。折腾了一宿,老太太体力严重透支,连呼吸看上去都有些困难,为了让我帮她拉起来坐着,她竟向我打了个滑稽的敬礼,并一直嚷求着,那一幕使我想起当年雅安地震那个风靡一时的“敬礼小孩”,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敬意。 一个病弱的老人,对明天的渴望,对生命的敬畏,对战胜病魔所表现出来的坚韧、顽强和忍心,是我平生以来从未有见过的,她让我感到的不仅仅是惊讶,更多的是敬佩。 我本身也有高血压,不过与老太太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不足挂齿了。尽管这些天没休息好,应该说与老太太相处的日日夜夜,她让我读懂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真正含义。 亲情虽难以割舍,但我终究还是要走的。 结束假期,在返程的车上,凝望窗外一晃而过的树木和田野,想起陪床的一幕幕,给我留下一个深深的思考:人的生命最后历程怎么就这么难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