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冬。“当，当，当……”上发条的老式大钟连续敲打了七下，看看窗外，天早已全黑。我唉了口气，刚准备拿手电筒，抬脚出去时，门外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钥匙开门声。一直悬着的心在那一刻定下来了。

我三步并两步走到玄关，妈已经进屋了。我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边问，“怎么那么晚，饭菜都要凉了。我还以为……”话说到一半，妈轻轻地扫了我一眼，说：“以为什么，没事净瞎想。”我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把还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打趣说道：“我这不是怕你闻到隔壁邻居饭香，没形象地在别人家蹭饭吗？”“去去，去，老娘供你读书就供成这样，老跟我贫嘴，真是的……臭丫头！”妈抿了抿嘴说道。嗓门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洪亮，但话语中还是隐隐地透露出说话人的疲倦。看着她微驼的背，拖着缓慢的脚步，弯着腰径直走进饭厅的那抺身影，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生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模糊起来。她才刚五十出头，为什么她的背影看起来像年过七旬的老人家，别家的父母在这个年纪早就轻松快活，而她呢……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前面的人似乎感觉到身后的人有些异样，说道：“还怔在那儿干嘛，赶紧过来吃饭啊！”“哦，来了。”我回过神应道。

两人坐在饭桌前都没说话，只是一边看着电视机不停变化的画面，一边吃着饭。这样平平静静两人的时光真的比99度纯金还要值钱。我偷偷瞄了瞄她一眼，她还是老样子——脸上没有流露一丝丝倦怠，微低的头偶尔会抬起来看看电视机，又或者和我聊两句。这样女人——女强人，既主外又主内，而且即使再累，再苦也不会轻易在别人，甚至是亲人的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这时让我不禁想起坐在外婆跟前的那一幕：“我的那大女儿，你那个妈，真是苦了她喽。一辈子干了别人三辈子的活，却只管往心里去。在我这儿也就没悠闲过。你知道你妈为什么会执意要你把书留下，不许你卖掉吗？那是因为她爱读书，而当时我，却没有为她考虑过。就任由她为了五个弟弟，连读书的机会都不要，去建筑工程队那里干男人们干的活，搬砖、砌墙、搓灰，粗重活儿没少干。嫁给你爸后就更不用说了。你那地主奶奶，就没少欺负人。成天没事就在你爸外人面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还教唆你爸打你妈。她一辈子就没好过过，多少辛酸苦楚都藏着掖着，从不在人前提起。就连哭泣的资格都不曾有过，一个女人要有一颗多么坚强的心才能承受着这一切的一切。是我的错，要不是当年我执意不让她离婚，她后半生也就不用遭这罪。都是我的错……”外婆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

虽然我一直知道爸妈的感情不太好，夜里总会听到他们吵架，但从没想过原来爸妈都已经到要离婚的地步，直到听了外婆那番话。而后来经过那一次“战役”——家庭暴力，我才开始明白外婆的话。作为我爸的妻子，我奶奶的媳妇，我的妈妈，她需要有一颗比石头还要硬的心，坚强的女人心。不仅要在外拼杀养家糊口，而且还要在内料理家务事，还得受家婆和老公的气。女强人，女强人，再怎么强，前面还是“女”字当头，而这个“女”字又包含了女人的多少无奈与痛楚。

那天夜里，我体会到了这个“女”字的无奈和痛楚。半夜我内急，刚想走出房间上厕所，便目睹了那一幕。

醉熏熏的爸满身酒气站在玄关，不知道和妈说了些什么，就勃然大怒，朝妈大声吼道：“你这婆娘给我闭嘴，要不然我让你好看。”两人的争吵声惊醒了将要奔赴高考考场的姐姐。姐可能因为学习压力大，被爸妈这一出给激发了，想也没想就“参战”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妈还没来得及反应，姐就被爸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那一巴掌震住姐和我，却激起了一个母亲的本能。在爸再次扬起手时，妈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朝怔在那的姐喊道：“快进房里去，快进去。”爸大概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发疯似的把妈推倒，瞪着通红的双眼，操起门边的粗木棍就要朝姐抡去。我在那一刹那终于清醒过来，赶紧冲过去，一边扶起妈，一边向爸大声喊：“爸，你干什么！”爸打了个嗝，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就在这时，妈“嗖”地站好，左手拉着我，右手拉过姐，朝着二楼跑去。

可还没到二楼，爸就追了上来，抡起粗木棍就要朝姐打去。“啊”妈闷哼了一声，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整个人扑向爸，爸一个踉跄倒几步。妈就乘着那空档，急忙拉着我和姐进客厅，把反锁起来，用背顶住门。等爸发完酒回房后，好整个人像垮了一样，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她看了看跪地她身旁的两个女儿，微微一笑，便晕了过去……

自那以后，妈落下了风湿病。每每下雨天，妈妈总是要遭罪的。虽然妈不说，但是我知道风湿发作是能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邻居老奶奶半夜的惨叫声至今仍让我心悸不已。但是我半夜从未听到过妈的一声喊叫。

生活不咸不淡地过着，姐出来工作，能减轻妈妈的负担了。本以为生活有了些许盼头，老天却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中考那年，妈在外干活的时候，无缘无故昏倒了。后来做了全身检查，结果让我们措手不及。一下子要年过半百的妈怎么接受一向健康的自己竟然招惹上两大疾病“杀手”——高血压、糖尿病。

回家的路上，我和姐面色如土。在别人看来，我们姐妹们更像是患病的那个人。妈一路却是都很平静，很平静，像个没事人一样。

生活的齿轮依旧摩擦向前着，向前着……转眼间六年过去了，2012年9月我离家到外地上大学，姐也找到了女人的另一片天。但是妈的病却总是反反复复，每天我看着外出干活的她，心里总是不踏实。成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再也等不到外出的她回家吃饭。医生的叮嘱，妈把它当成圣旨看，高度认真地执行。她还调侃我们：“放心吧，臭丫头。老娘我还得看着你俩结婚生子，我还得帮我的小外孙起名字呢！”

2012年12月12日晚，我看着电视机上播着一对新人在教堂许下自己一生的诺言的画面，不禁让我想起妈曾经说过的话。妈，明天你也会亲眼看着你的闺女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人们常说，好景不长。在我们家还真是灵验了。老天爷又跟我们家开了个“玩笑”——妈妈余生要在轮椅上度过。

在姐的婚礼上，我看到坐在主人席上的妈，背着我们偷偷地抬着手袖不知道在擦什么。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从不在人前掉泪的女强人，竟然哭了。只不过，不是因为她无法站起来送女儿上婚车，而因为她的女儿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陪她笑，陪她哭，陪她承受种种。

2012年冬，这个城市的冬天不太冷，但是风却异常凛冽刺骨。过年放假回家，我看到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子，目光呆呆地望着玄关处，心头一紧。我岂会不明白这样的一幕是多么折磨人，煎熬人。等待的滋味——焦急，担忧，却又是如此的无奈，所有不佳的情感都涌现在心头。我在门口把手里的包裹藏在包里，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好自己情绪，才抬起脚进屋。

“妈，我回来了。”打开双手，给妈一个重重的拥抱。“咳咳，臭丫头，你是想谋杀亲娘啊！”我并没有因妈的话而放开双手，而是抱得更紧了，生怕妈会在我一不留神就没了。好一会儿，我才微微侧过头，顺着光线看到她的嘴角洋溢着淡淡的笑容。我慢慢放开妈，“嗖”地从包包里掏出一条我亲手一针一针织成的棋盘样式的围巾，套在妈的脖子上。“妈，天冷，戴上吧！”话语中带着一丝丝忧伤。妈的笑容刹那间停在脸上，手向上细细地摩擦着那条围巾，头缓缓地埋在围巾里。在妈再度抬起头来，逆光中我看到妈眼角的泪光。记忆中，妈是不轻易在人前落泪的女强人。妈的眼泪是什么时候开始如何泛滥……是从姐嫁人那一刻开始的吗？

幸福时间光总是稍瞬即逝，太阳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我把妈推到阳台，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着那橘橙地的天空渐渐淡去……“妈，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还要看着我结婚”我低声在妈的耳边喃喃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