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老”了,在午后的冬阳里,倚着那块百年历史的门槛。一块翠绿的玉镯子捏在她手中,碎的。
乡里人说百岁以上的老人眼中是有鬼神的,他们能看到你的前世和来生,但不能说,一说就泄了天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乡里人的杜撰,但太婆对自己的死亡绝对是有预感的,一个月前她就执意从省城回到老家,说是入土为安。上了年纪的人都怕进火葬场的焚尸炉,那里有扒肚子的钢耙。
太婆的葬礼很隆重,因为全村只有一个大姓——李,村里的男女老少,除了直系亲属,不少人还是太婆的旁系子孙。
葬礼一切按旧俗来办,送葬的人黑压压一片,有披麻戴孝的、唱经招魂的、哭丧散钱的,乱哄哄的却没有太多的悲恸。老人活了109岁,无疾而终,是喜丧,可是做媳妇的奶奶哭得最伤心。
入殓时,我作为长曾孙在太婆的遗骸上洒玉粉。白色的粉末在子孙的目光和袅袅的烟气中散尽,它的前生——一只昂贵的翡翠镯子将在另一个世界里陪着太婆。
据说那只玉镯是太婆50岁大寿时她唯一的儿子——爷爷送给她的礼物,价值二千块现大洋。
爷爷那时是个有钱的玉器行老板,本来几年前他还只是个小商人,后来靠一次“赌石”发了财。赌石是早先玉石市场的一种交易方式,玉矿石在切割前被风化层遮挡,里面的成色如何即使现在的仪器都测不出。赌石时就将大小不一的玉石矿放在众人面前,让参与者竞价,很像现在的拍卖。爷爷将几年来做生意的积蓄都压在最后一块人头大小、不被看好的灰色石头上,结果开石见分晓后,发现是一块品质极佳的冰种翡翠,超过爷爷出价的百倍。
爷爷在省城发迹后,就嫌弃当童养媳、没文化、比他大三岁的奶奶。太婆曾生过三个儿子,都不满周岁就夭折了,算命的说她命中无子,于是太婆抱了我奶奶当女儿养,一年后我爷爷出生,以后又添了两位姑奶奶。太婆认为奶奶是她命中的贵人,于是从小就让爷爷和奶奶结为娃娃亲。
其实奶奶是读过几年私塾的,算盘珠子拨得比帐房先生还快,可太婆没让奶奶到外面上学,怕她把心读野了,太婆需要一个人来帮她管家。爷爷发迹那年正值25岁,年少得志,整日和“祥翠班”一个唱采茶戏的女子厮混在一起,便想休了奶奶。在乡下的太婆知道后便写信骂他,并让奶奶带着那块玉镯去省城找爷爷,说是他要敢休了奶奶就断了母子关系,玉镯也让他送给那个戏子。爷爷是个孝子,从此便再不敢提休妻之事。
赌石可以令人一夜暴富,也可以让人倾家荡产。爷爷在最后一次赌石中,将家产输得一干二净,最后郁郁而终,那年是1948年。
太婆后来告诉我们,玉觅有缘人,你爷爷和玉的缘分已尽。
世道沧桑,家道中衰,解放时我们家已败落了,成分定为中农。
自我爸爸记事起,那块玉镯就再没离开过太婆的手腕,它吸取了太婆生命的原质,越发的鲜翠欲滴。文革时有人翻旧帐,说太婆腕上的玉镯是当玉商的儿子给的,要她交出来充公。可任那些人怎么在太婆腕上洒滑石粉和烧碱,都取不下来。手被碱水褪去一层皮的太婆说:这是我儿给的,你们要取,等我死了以后!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当我儿子会记事时,太婆已经像冬夜里的残灯,完全依靠我奶奶照顾。奶奶近八十岁身体依仍然硬朗,她负责太婆的饮食起居,小辈们要帮她,她说太婆跟惯了自己,别人插不上手。两个在民国时期就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奶奶也说:女儿没有儿媳亲,养儿就是要防老的。其实那时我爷爷已故五十多年了。
奶奶并不计较这些,每天她都帮太婆擦背洗身,用土话给老人家讲电视,做太婆爱吃的粉蒸肉。有一阵子,太婆头上甚至长出了黑发,连偶尔提着点心来看太婆的姑奶奶都说她返老还童了。
两个姑奶奶每次来看太婆,都要扶着太婆枯树皮似的手,说:姆妈,我的手和你多像呀,戴上这个镯子一定好看。望着七十多岁的女儿,太婆总是眯着眼睛问:什么好看哟?!
于是两个姑奶奶背地里骂老太太毒,说是玉镯宁可传给一个童养媳,也不给自己嫡亲的女儿。
镯子磨成玉粉随葬了,两个姑奶奶还要说太婆毒:她那是怕后人骂她偏心,怕别人掘她的坟。
回到城里,奶奶给我看了一张玉器当票,脆黄脆黄的,像太婆的皮肤,时间是民国37年,那年爷爷过世。原来,价值不菲的玉镯子早就当掉了,钱用来还爷爷生前的欠债,供两个姑奶奶在城里读完大学,还有一大家子的生活开销。
解放后太婆戴在腕上的是块假玉,可她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
奶奶说,玉有灵性,玉会告诉你的。
太婆的小名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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