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十五六岁,大好青春年华,正是无忧无虑、激扬文字的年龄,他却有着一双和同龄人不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忧郁、困惑,还时不时闪过一丝怨恨。孤僻、阴沉、冷漠是他性格的代名词。在班里,没有谁愿意主动靠近他,他也从不跟人多说一句话。 这孩子肯定是个不幸的孩子。
这孩子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这孩子……
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这样由衷地发出一声慨叹。
的确,他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七岁那年父母离异,他被判给了父亲,父亲又把他送给乡下的奶奶抚养,自己一个人去了那座遥远的城市打工。尽管奶奶对他百般呵护,可他和几乎所有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他恨自己的母亲,很母亲抛下自己不管,那种恨刻骨铭心,针扎一般。从此,他再也没叫过母亲一声。
上初中后,奶奶家太远,他只好住校。他不挑剔食物,唯独喜欢吃板栗。那是奶奶给他养成的习惯。奶奶家住在大山里,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板栗树。奶奶经常用板栗给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煮栗子、烧栗子、栗子煮小鸡、栗子面馒头……初中校园的食堂没有这些吃的,只有白面馒头、小米稀饭、熬白菜、炒芹菜一类的大众化吃食,而老师又不让学生随便外出校园。他曾几次偷偷跑出去买栗子吃,可哪里买得到!
是升入初中后的第三周,一个中午,放学时候,母亲来了,脚上沾着泥土,头上带着几根草叶。显然母亲刚从田里或者乡间小道而来。母亲送来几十元钱,还有一小包剥了皮的熟板栗。
班主任叫了几次他才很不情愿地出来与母亲见面。
山子,在学校住得惯吗?吃得好吗?怎么长了这么多风刺?又瘦了……一见面,母亲看着他,连珠炮似的问道。
他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山子,你的头发这么乱,妈给你整整。说着,母亲抬起手,叉开五指,轻轻梳理他蓬乱的头发,却被他猛地一把挡开。心里嘟囔着:别假惺惺的!母亲吃了一惊,尴尬地站在那里。这些东西你拿着,别饿着。母亲把把钱和板栗往他手里塞,他一跳,闪到一边,空手逃也似的跑回教室。母亲愣了,孤单单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东西,一手高高举着,张着嘴巴,不知所措……
拿来、被拒绝,又带回去。下次再来,再拿,再次遭拒,再带回去……接下来的几周里,这样的场景,重复上演了多次。她表现出极大的韧劲。当然,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班主任牛老师的眼睛。
终于,牛老师和这位母亲进行了一次长谈。她哽咽着诉说着自己的家事。对儿子她不生气,相反,她很理解儿子的态度。她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吃板栗。所以,入秋后每次来都要带些板栗,不多,每次就一二十个。看着别的孩子大口大口幸福地吃着父母送来的东西,而自己却不肯吃妈妈做的食物,这是她最刺痛心肺的事。谈话中,牛老师注意到,母亲的手上、脸上满是一道道划痕,显然是被树枝一类东西划的。
那次谈话后,很多天,牛老师的眼里始终晃动着那位山村母亲尴尬的表情和哗哗流淌的泪水。牛老师心里一阵阵疼。
山子,我刚刚知道,原来你和老师一样也喜欢吃板栗,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又面又甜,你吃吧。牛老师手里捧着十几颗饱满圆润的栗子给他。这些板栗显然已被认认真真蜕过里皮,外面有没一点皮。
他不要,但经不住老师的坚持,犹豫着接过那些板栗。吃着又甜又面的板栗,他内心升腾起对牛老师深深地感激。他觉得老师待他比父亲还要亲,更不用说母亲。
此后的几周里,他几乎每天都能吃到板栗。那些板栗饱满圆润,像山里人一样朴实厚重。他吃得格外香甜,对牛老师的感激和信任也与日俱增。他甚至在心里发誓,将来要好好报答自己的老师。
这天正上课,牛老师突然把他叫出教室,是继父来了。他扭头就走。继父红着眼睛,哀求说,你听我说完再走好吗?他收住脚,站住了。
这些栗子,是你母亲亲手捡的,她要我记住,一定要煮了给你送来。继父说着,抖抖地拿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十几个栗子,那些板栗一个个饱满厚重,带着温热,散发着浓浓的香甜气息。
他没去接,一句话也不说,局外人似的站在那里。
山子,请原谅老师撒谎。你不知道,你继父家本来没有板栗树,那些栗子都是你母亲在别人家收获后复收来的。还有,老师给你的那些栗子,其实都是你母亲托我给的……你继父说,你母亲昨天上山打栗子,为了打下树头上最大的那个板栗,不小心摔下来,伤了脑子,今天早晨……走了。说着,牛老师眼圈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他半天无语。
“妈”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突然破胸而出,直冲云霄。
蓦地,他从继父手里抓过那些山栗子,一把摁进嘴里,拼命嚼着,嚼着,泪水潸然而下,他只觉得嘴里甜甜的,咸咸的,苦苦的……到底什么味道,他早已辨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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