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天都坐在炕沿上,戴着那副老花镜,一针一线地做着鞋垫。她做了一副又一副,做了一摞又一摞。
母亲老了,背驼了,腰也弯了。有时,还腰疼。一疼起来,弯得就像一张拉满的弓,一点也挺直不了。她手脚也笨了,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但她觉得,人不能没有营生。做鞋垫,就成了她的营生。
母亲年轻时,是一个好劳力。地里的农活,是一把好手。家里的活,样样能干,什么也落不下。现在老了,不能下地了。孩子们长大成家之后,也都分开另过。家里已经没有什么活可做。但她歇不住,总想找些活做。现在,孩子们穿的戴的都是买,已经没有多少针线活可做。没有活干,她就自己找。
孩子们把衣裳穿旧了,常常随地一扔。有的还有八成新,不稀罕了,也是随地一扔,再买新的。看着这些扔掉的衣服,她很心疼,就嘟囔一句:“还这么新,就扔了。”孩子们说:“早已经不时兴了。”她就捡起来送给别人。因为是旧衣服,也没有人稀罕。她就常常自己叹气。
有一天,小儿子从外边回来脱掉鞋,把鞋垫扯出来,已经破了,就说:“现在的东西,质量真差,没有一件好东西。”母亲听见后,眼睛一亮,一个想法在她心里油然而生。她要把那些旧衣服给儿子做成鞋垫。她先给小儿子做了一副,把儿子叫来,让他换上。儿子把旧鞋垫扯出来,把新鞋垫的放到里面,一穿,很舒服,说:“真好。”母亲满脸的皱纹里,绽出了幸福的笑容。
从此,给子孙们做鞋垫就成了她干不完的活。她把儿孙们穿旧扔掉的衣裳统统收集起来,洗干净,拆成碎片。再把儿孙们的鞋都找来,用报纸比着鞋垫般大小剪成“样儿”,做上记号,然后再照着这“样儿”做。做好了一批,就把儿孙们找来,一个一个地试试,不合适的再给他们改。都合适了,再分发给他们。儿孙们穿上崭新的鞋垫,一个个喜笑颜开。
母亲不喜欢人们打麻将打扑克消磨时间,也不喜欢像别的妇女们一样,好像自己是一个新闻记者或是评论家,到了一起就张家长李家短没完没了地嚼那舌头。她喜欢做活,手里摸着活,就心里踏实,充实。做鞋垫,就成了她最大的爱好,最大的乐趣。
她就这样不停地做着。一天到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常把做好的鞋垫,给子孙们分好,打成捆,然后发给他们。儿孙们也非常珍惜老人的劳动成果,穿着老人做的鞋垫,走南闯北,各奔着自己的前程。看到儿孙们长了出息,打心眼里高兴,绽放在那满是皱纹的脸上。
母亲越来越眼花了,天气不好的时候,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就干脆用手摸着做。其实,两个儿子挺有出息,这些年谁也混得很好,谁也不缺钱花,也都很孝敬母亲,见到什么稀罕东西,都给她买回来让她享用。她也经常把这些稀罕东西拿出来,让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一起享用。看着她做好的鞋垫,乡亲们都交口称赞。
孙子放学回来,到老人院子里来玩,看着老人做鞋垫,就说:“奶奶你歇歇吧。现在什么样的鞋垫都能买到,比做的还便宜。”
老人说:“买的不如做的好,你看咱用的是真材实料,还合脚。”
每过一段时间,母亲就把儿孙们召集起来,把做好的鞋垫让他们走。子孙们也把自己不穿了的旧衣服都送过来。母亲非常高兴。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的鞋垫穿不了,就个人保存起来,谁都攒了很多鞋垫。
有时邻居也劝说:“你的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谁家的日子也挺好过,谁稀罕你的鞋垫?”
母亲很固执,说:“谁也稀罕。他们都喜欢穿着哩。再说,俺这也是个营生,人不能没有事做。”
有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子孙们马上用小汽车把她送到县医院。医生一检查,说得的是脑溢血,需要住院治疗。母亲住了院,每天打针输液,儿孙们轮流到医院看护。
一个星期以后,母亲的意识渐渐清醒,饭量也有些增加。母亲自己翻不过身,孩子们帮她翻。她就说:“还得累着你们,没有用了,该死了。”孩子们说:“过些日子就好了,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快。前几天那种样子,可把我们吓坏了。”母亲笑了笑,又充满了希望。
母亲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在别人搀扶下,能够走路了。家人都很高兴,就经常搀扶她着在地上走走。母亲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大脑却受到了很大损伤。反应明显迟钝了不用说,说话也常常前言不搭后语,遇事也常常犯糊涂,行为还有些怪异。出院时,医生嘱咐说:“身边不能离人。”
从医院回到家里,母亲很高兴。一眼看到炕上那些已经做好的和没有做好的鞋垫,就又兴奋起来,眼里放出亮光。她刚一起炕,就嚷着要针线,继续做鞋垫。儿子说:“现在不行,你的病还没有好呢。要想做,你就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你再做。”媳妇说:“你做的鞋垫已经够我们几年穿了。”母亲说:“这是我的营生,我活着,不能没有事做。”
有一次,母亲趁身边没有人,就拿了鞋垫针线,自己挪着坐到炕沿上。可她觉得忽悠忽悠的,坐不太稳,正要用手去扶,不料摔到了炕沿低下。
母亲又住进了医院。可这回住院不比从前,母亲躺在病床上,不管医生用什么药,却一直不能清醒,还时常说些糊涂话。儿孙们陪在身边,干着急没有法。过了大概一个多月,母亲忽然清醒了许多,看着周围的亲人,伸着手,断断续续地说:“……针……线,线……鞋,鞋垫……”
话没说完,一口气下去,就没有再上来。老人走了。围在老人身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
儿孙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埋葬母亲的时候,还在棺材里放了一些针线,但希望她在那边不要太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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