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挺长的一段岁月里,我觉得自己的成长是一瞬间的。没有漫长的孵化期,没有喜怒哀乐的交替。忽然有那么一天,睁开双眼,来不及想,就被时光拽到了成人的世界。 自此,我与童年,泾渭分明。 二十岁那年,我打包行李只身一人来到布拉格。遇见了唐宁,拥抱了爱情。从此,我的耳目被打开,四肢变得柔和而明媚。我体内的川流奔腾如猛兽,腰间开出了摇曳的芦苇。 1. 唐宁比我大三岁,最初,是以捷克文辅导师的角色降落在我的生命里。那是我来到布拉格的第一年,在网上找语伴,看他是华裔,寒暄几句,便欣然确定下来。 那时候,唐宁已经半步入社会。他在一家捷克人创办的设计公司做事,负责古建筑的复原与整修。我们约在每周六的咖啡馆见面,他教我发音和文法,喝茶谈天,时光一晃而过。 唐宁是那种思维活跃的男人,谈吐风趣,教养良好,微笑的时候习惯轻抿嘴角,举止稳重而得当。 我们以半年为过渡,学习、谈天、看电影、共进晚餐。在相识的第25个周末,他约我去伏尔塔瓦上游的河心公园散步。 那天下了点儿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潮湿的腥味儿。我们在枝叶最为繁茂的那棵老椴树旁坐下来。少顷,唐宁侧过身,含情脉脉地盯住我的双眼。他放下手中的热红酒,声色沉着地说:“我当初教会了你捷文,现在来教你接吻好吗?”热气呵入耳中,我怔在原地。不等我反应,他便俯身吻了我。 我听见夕阳坠落山谷的声响,听见沙石摩擦土壤的声响,听见唐宁与我肌肤交错的声响。他的嘴唇真挚而柔软,忧郁的,清冽的,像是沙漠,又像是绵延无尽的海。 我那原本坚挺的意志瞬间沉沦下来,准确无误地,坠入了唐宁怀抱围城的大海。 2. 那之后不久,唐宁毅然决然搬来和我一起住。我租的房子在市郊,为了方便上班,他买了辆复古脚踏车。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出门,他先骑车在乡间载我一段路,然后一手搂住我一手托着车,登上开往市区的地铁。 唐宁曾今说过:“当我们赋予了事物仪式感与象征性之后,生活会变得有序而肃然。”于是,我们试着赋予生活中的每个细节特殊的意义并且仪式感极强地对待它们。 就比如晚餐要清淡简单,要以马提尼开胃;早上醒来先喝一杯柠檬水,然后才是咖啡;做爱之前要先进行爱抚和热吻,而不是烈火如焚长驱直入;每个周六的上午十点是去玛丽咖啡店吃橘子蛋糕的时间...... 我努力去遵循这一切的一切,不为别的,只为我与唐宁之间的每一天,看上去都能显得声情并茂,意义非凡。 我们曾费尽周折,乘坐夜间航班去西班牙看一眼欧洲的海;也曾在夏日闷热的西西里式家庭旅馆中做腥咸而漫长的爱。在我被强烈的挫败大肆围攻之时,是他拖起我残存的意志奋勇向前,在那些醉到不醒人事的夜半酒馆儿,是我出现在吧台边,不声不响拥他入怀。 我们试图赋予生命的一瞬一息具象而又崭新的定义,拥抱它们,并且满怀敬畏。 唐宁说,他眼中的爱情应该是深入生活的,而生活应该是倾注灵魂的。我表示赞同,将脑袋从毛毯里钻出来,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3. 当你觉得一切习以为常的时候,正是爱情消亡的时候。 比如唐宁,比如我。 那是这段爱情的转折,一处委婉、持久而又模糊的转折。 说不清从哪天开始,唐宁不再用薄荷味的发香叫我起床,不再在下班途中买回饼干和鲜花,不再陪我点着香薰饮茶聊天,也不再踩着脚踏车载我风雨同路。 他对我的每一次不咸不淡的应酬,都像是用刀在我的身上反复凌迟,磨骨出入。他疏离的笑容令我感到力不从心,好像无论怎么努力,如何摇尾乞怜,他都会摆出一副拒我于千里的态度。 记得在遥远的三月,有一天,我们刚刚结束一场冷战,唐宁和我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吃晚餐。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然处于苟延残喘的边缘,几近麻木不堪。我三番五次地欲盖弥彰自我告慰——爱情中哪有永恒的天下太平,波澜四起也是生活常态。 晚餐末尾,当我将甜品端上桌的时候,唐宁端着酒杯轻轻晃,若有所思,目光飘忽不定。他说:“既然你选择活着,就应该让自己的生命充满故事。哪怕仅仅是一次擦肩而过或是半秒钟的怦然心动,那都将是你的色彩。人生也许处处是陷阱,是低谷,我们为何不在沟壑之中自寻其乐?” 他说得不动声色,我却揣测出了万般寓意。听到后半句,我抬眼看他,他的唇齿模糊,腮帮臃肿。他正用力咀嚼着一颗烤焦的土豆,以此掩饰内心深处的忧心忡忡。 我轻轻点头,接过他勺子上的樱桃,转过身,将它扔进垃圾桶。 4. 21号,唐宁生日。我提前一小时回家,精心准备了烛光晚餐。待七点的钟声敲响,我铺好桌布,点上蜡烛,将红酒从橱柜里取出,将水杯与刀叉成双成对置于餐桌两侧。 我坐在沙发上,倒了开胃酒来喝,看向大门,想象着唐宁像往常那样推门而入的情景——他会踢掉皮鞋,将公文包摆在茶几边,打开冰箱倒啤酒,然后二话不说将自己丢进沙发里。 可是那天,我等了很久,唐宁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准点出现。我坐在餐桌前,拔起瓶塞,将沙拉盛盘,气氛严峻而庄重。我依赖着所剩无几的仪式感,勉强享受起一顿本不属于自己的孤苦伶仃的晚餐,抬手,欲将一片蘑菇叉起,不料眼泪却率先砸了下来。 那晚,我打电话给唐宁。前两个被他直接摁掉,最后一个,他勉强搪塞几句便索然挂断。期间,我察觉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女孩儿低低抽泣的声音,一个近在耳畔甚至触手可及的声音。 后来,我小声道了“生日快乐”,放下手机,望向窗外的阑珊夜色,强烈的沮丧如同旋风一般向我袭来。 唐宁,你是否记得,二十岁那年,在伏尔塔瓦河畔,我也曾拽住你的衣领,抵在你的肩头缠绵悱恻泣不成声…... 第二天中午,唐宁回到家。外面在下雨,他的风衣全都湿透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换下拖鞋,将公文包摆在茶几边。他没主动给出任何解释,我自然不开口去要。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新煮的长寿面端给他。 唐宁坐在餐桌前面,翻着上层的煎蛋,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从厕所走进厨房,从厨房穿过卧室,又从卧室回到客厅。我将湿答答的风衣从卫生间门背后摘下来,说;“我正要出门,刚好拿去送洗。” 那天,我撑着伞,在湖心公园的长椅上坐到日光散尽,直到手腕酸痛,才想到要乘车回家。推门而入的时候,唐宁正窝在沙发一头看电影,他用短促的目光向我问候,我来不及回应,逃也似的钻进卧室。后来,我端来热茶,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另一头,数了一寸又一寸,竟算不出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也曾一次次地想要临难而退,可终究还是劝服了自己——成人的世界注定了柳暗花明曲折离奇,没点儿惊心动魄意犹未尽,又怎么能叫做爱情? 那件事之后,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失意。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如同冬眠般坠入了长久的死寂。唐宁不再晚归,作息规律,准点上下班。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曾今。 有天夜里,我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发现唐宁站在阳台上淋雨,他的睡袍和拖鞋都被打湿了,烟头落了一地。我拿来毛毯帮他披上,他目光呆滞地望住我,说了“谢谢”,吻了我的脸,转身回屋,如同陌生人一般。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被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敬而远之的气息击败了。我像是被困在了冰天雪地的混沌之中,苟延残喘,饥寒交迫,却又手足无措。 在身边最好朋友的婚礼上,我终于忍不住崩溃。我在酒桌上喝得烂醉如泥,哭得一塌糊涂。长期以来的压抑、悲痛、求而不得,恰巧遇上了一个突破口,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曾手握无比尖锐的话语刺痛对方,曾将彷徨与孤独敞开胸怀袒露给对方,也曾用无数眼泪与真情挽回过对方。 在那个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期,在这个爱欲泛滥的年代,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爱恨别离,都仿似单曲循环。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若他甘愿接过你手中的尖刀,将鲜血淋淋的无助剖给你看,那么这个人是值得爱的。若他许给你一片光明未来,却又亲手将你丢入未知的黑暗,那么这个人,你可以放开。 一个星期之后,我搬出了那所公寓,宣布分手。 分手后的那段时间,我亲手将自己推向了生不如死的绝境。睡前唯一的喜好就是单曲循环陈奕迅的《一夜销魂》。听到泪如暴雨,趴在客厅的茶几上什么都看不清。 也不知是怎么了,生活中一切安然无恙的事物统统变得能让我很轻易地泪流满面——比如被弃置在垃圾箱旁的旧沙发,树影里争吵推搡的陌路情侣,一杯比例失调的自由古巴,或是因为过期而被倒掉的荔枝罐头和沙丁鱼...... 我的失眠愈发严重。因为唐宁不在,那张宽阔的双人床显得很空,像是一片荒野。我抱了枕头,返回到客厅,裹好毛毯在沙发上躺下来,盯住空荡荡的天花板,一直等到窗外的路灯熄灭。 第二天早上,一切又重新开始,以此,循环往复。 我不知道自己的世界什么时候会被扶正,会重归正轨。我只知道,关于爱情,我学会了敞开怀抱接受与付出,却没能学会松开双手冷却与放逐…… 年初的一天,布拉格的雪很大。朋友们组织去唱k。那天我歌没唱几首,却喝了许多酒。凌晨两点从酒吧摇出来,才发现雪已经盖到小腿了。 我在马路旁的石阶儿上坐下来,有那么一刻,莫名恍惚。我以为唐宁还在我的身旁,我们就着路灯昏黄的光,互相看着微笑,什么也不说。有意大利牌照的货车从眼前疾驰而过,烟头发出的红光在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泯灭闪烁。 我伸出左手探向那片白雪,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觉得委屈,觉得辛苦,我在这条与唐宁携手铺就的情路上跋山涉水,撞得荆棘满怀头破血流。也是行至山穷水尽的一步,我才恍然大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