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结婚已经50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岁月催人老。

50年前，他是部队文工团里的“笔杆子”，风度翩翩，书香脉脉，谦谦君子之风，引得许多女青年芳心暗许。

她，父亲留过洋，回国后开了北京城最大的金器店，公私合营了以后还担任着金器店的私方经理。母亲出身名门，女子大学毕业，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她从小就在花园洋房里长大，弹钢琴，跳芭蕾，吃西餐，喝下午茶，跟着父亲学唱英文歌，她是学校里唯一会唱英文歌的音乐老师。

那次部队和学校搞联欢，他和她在一起写开幕词。真是天注定的缘分，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一见如故，有着说不完聊不尽的共同语言：从文学，艺术，军事，科学，一直到生活，学习，理想，最后到彼此的家庭，父母。他为她的美丽清纯倾倒，她为他的才华学识折服，一个谦冲，一个温柔，一个文才风流，一个能歌善舞，一段大跃进时期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就这样上演了。

富家小姐要下嫁穷小子了。思想开明的父母亲大人虽说没有反对，但还是提出了一个条件：小两口婚后必须住在娘家。理由很简单：他们舍不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贝女儿沦为煮饭婆。即使女婿再三保证承担所有家务也不行。可善解人意的她完全理解他的心思：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已经惹来不少闲话了，说他图谋岳父的财产。如果婚后再住在娘家，外头的风言风语还不一定什么样呢，经过好一顿协商，撒娇，哀求，父母终于答应他们出去住，但是，婚礼要在家里举行。

就在别人结婚都是一只红头花，一件红棉袄，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的时候。她穿着母亲结婚时的礼服，手捧着鲜花，做了一回公主。她人生中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主。

二

文工团本来就美女如云，可她一进来立刻艳压群芳。穿着蕾丝布拉吉，辫梢系着蝴蝶结的她是整个集体宿舍里最美的女人。但好模样也不能当饭吃，最美的女人也是最笨的媳妇。洗几件衣服就能用去半条肥皂，米饭从来都是夹生的，馒头不是颜色像砖头就是硬得像窝头－－－－－－若是换了别人家男人早大发雷霆了，可他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即使做得再不成样子都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还一个劲夸香。大家都说，最笨的媳妇也是命最好的媳妇。

在那个物资匮乏天灾人祸的岁月里，家家都是顿顿杂合面，几个月吃不上一回肉。她经常把娘家带回来的珍贵的鸡蛋，肉，糖果，糕点分给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邻居们。渐渐的，大家发现，原来剥削阶级的人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妇女们不再排斥她，都主动教她炒菜，熬稀饭，蒸馒头。

困难岁月刚刚过去，她怀上了他们第一个孩子。这可忙坏了年轻的准爸爸。白天在单位忙得团团转，晚上回家不光要承担所有家务，还要照顾妊娠反应剧烈的妻子。夜里只能睡3，4个小时，白天困得站着都能睡着。实在熬不住了，他和妻子商量，把县城里的老母亲接过来帮忙。

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已经嫁出去的姐姐。父亲过世后，原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在那破旧的小屋里孤零零地忍受着自己的晚年岁月。为此，他常忧心忡忡，已经背着妻子落了好几回眼泪了。

她知道，真要把婆婆接来可就得给她养老了。她常听宿舍楼的女人们一说起婆婆就恨得牙根痒痒。挑剔虐待媳妇，挑唆夫妻关系，甚至杀害刚出生的孙女。婆婆，简直等同于洪水猛兽魔鬼阎王。

婆婆真的来了。这个农家出身的老太太虽说识字不多，可毕竟跟个教书先生过了这么多年，倒也通情达理。她其实不喜欢城里人，她希望儿子娶个跟自己一样的农家女，能捱苦能干活，能顶门立户。可是，当她看到媳妇挺个大肚子来接她还吐得面如金纸，又觉得这大家小姐虽说跟个美人灯似的，但言语温存，行事得体，心里倒添了几分喜欢。

孩子终于出世了。一个白瓷娃娃似的女婴！他高兴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捧着女儿看个不够亲个不够的。她欣慰之余偷偷望了婆婆一眼，老人家也和颜悦色的。娘家父母更是笑弯了眉，笑疼了腮。一辈子相敬如宾的老俩口竟为了谁先抱外孙女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竟闹得护士把他们“请”出了病房。

孩子未出满月她就开始干活了。给孩子洗澡，洗尿布，打扫卫生，他怕她累着，几次劝她不听，不得不把脏衣服藏起来，但只要她发现了，肯定洗干净熨平收好，还努力和婆婆学丈夫爱吃的家乡菜。婆婆面前，她从不顶撞，即使老人又说错的时候，她顶多自己回屋掉会眼泪，出来后还是笑眯眯地“妈妈长，妈妈短”的。婆婆有埋怨儿子的时候，她一定站在婆婆一方声讨丈夫，待婆婆气消了才温言劝解。母亲几次问她和婆婆的关系，她永远是一句话：婆婆待我跟女儿一样。她的贤惠懂事终于赢得了婆婆的疼爱，“都说礼出大家，这个大家闺秀媳妇算是娶对了！”

三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平淡下去倒也好了，怎奈平地偏生惊雷。“文革”开始了！一辈子备受同行尊敬，工人爱戴的父母被打成“卖国贼”，抄家获罪，双双入狱。金器店被查封了，父母一辈子的心血不知沦落到哪个造反派头头的手里。花园洋房也成了剥削罪证，在造反派的革命激情底下变成了第二个圆明园。

黑夜，一如穷凶极恶的魔鬼，压得善良的人们喘不过气。她独自站在已经成废墟的房子里，这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在这间屋子里，她牙牙学语，在爸爸妈妈的搀扶下学走路；在这已经成灰烬的餐桌旁，依稀还有爸爸的英文歌，妈妈的笑语；在那满地都是烧焦的纸屑的屋子里，爸爸每天都要在这里读书到深夜，她和妈妈准备好牛奶和点心送进去，一家人临窗赏月。可如今，爸爸妈妈在哪？在哪？在哪？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丈夫的怀里，肚子里已经5个月大的胎儿流产了，是个男孩。

她不敢去上班。学校被红卫兵占领了，校长和书记被抓去游街批斗，大字报贴的到处都是，一张张红瞎瞎的大纸，把好端端的菁菁校园弄成了个战场。不知哪位革命小将突然灵光闪动：学校里还有个资本家出身的音乐老师呢！于是大部队又浩浩汤汤地开进了文工团家属楼。

面对着刚流产连床都下不了的老师，这些被革命的火焰烧昏了头脑的孩子竟毫无人性地要拖她出去游街！她被撕扯到了地上，头发被拽下了一大把，衣服也破了。年迈的婆婆为了维护媳妇，被个半大小子当胸一脚踹在地上，几个女红卫兵拿一块抹布塞进老人的嘴里，不让她叫出声。老人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疯狂的畜牲把站都站不稳的媳妇拖走，临走时还不忘把家砸个稀烂。

但野兽们的暴行也早惊动了正直的猎人们！家属楼的妇女们纷纷操起菜刀，剪子，擀面杖堵住红卫兵的去路：要么放人！要么咱们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就在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的她突然感到肚子疼得像千万把刀子一齐割她的肉一样，黑色的血液从大腿根汩汩流出……

她没死。

上次流产住院的时是个农村来的赤脚医生给弄的，技术精湛大夫们下放的下放，坐牢的坐牢，挨批斗的挨批斗。这赤脚医生根本就是个混饭吃的，刮宫的时候子宫壁严重受损，终生不能怀孕了。

她躺在丈夫的怀里哭都没有力气了。其实这个文弱书生心里又何尝不是压着块巨石一样！孩子没了，妻子失去了生育能力，母亲受了严重惊吓一病不起，岳父岳母被下放生死茫茫。而自己，原本该提升为副团长，现在莫名其妙被停职审查，在锅炉房烧开水。

金剑已沉埋，壮志没蒿莱！

这个世界疯了！为善的受欺凌家破人亡，作恶的享富贵趾高气昂！日月，皇天，后土，鬼神，你们抬头看看，抬头看看！这还是新中国吗！这还是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新中国吗！这还是能让受苦人翻身解放的新中国吗！这还是用中华儿女的血肉筑起塞上长城的新中国吗！

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啊，书生无缚鸡之力，无匹夫之勇，可是，面对这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一家老小，面对这个颠倒是非不分善恶的世界，书生，也不能再遗世独立了！

他提起笔，开始向中央文革小组写万言书，陈述自己一家老小的冤屈：岳父岳母的确是资本家，可是对新中国有功！抗日战争年代，岳父多次给八路军捐款捐物；北平和平解放时期，岳父岳母拒绝和国民党逃往台湾，坚持留在北平敬候新中国的成立。公私合营时，岳父带头拥护合营，主动放弃股息－－－－－－试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卖国贼”！妻子虽是小姐出身，可成年后就自力更生，在学校里任教，年年是先进工作者，还经常去扫盲班义务扫盲。这样的人，又怎么是“黑五类”！

自古文人起事就没有成功过！古时的东林党，太学生，直至近代的戊戌变法，学生运动。万言书送到了中央文革小组手里，江女皇勃然大怒！在我们的部队里居然还隐藏着一个这么大的“反革命”！务必将他打倒，然后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江女皇的御林军偷袭，把请命不成的他连夜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