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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小女儿

时间:2014-05-29 06:45来源:好心情 作者:阮霖庭 点击:
茅檐边噼嗒噼嗒地砸下雨滴来,乔治缩了缩脚,偏着脸困顿地望向深黑色的天空,细瘦的臂弯里紧紧箍着一大块黑布包裹着的东西,右手手指不知觉地抠着一小块凹处,滞滞停停。 嚣乱的暴雨声里隐约有促急的马蹄声迤逦穿行,乔治的呼吸猛地窒住,他支棱起耳朵凝神细

茅檐边噼嗒噼嗒地砸下雨滴来,乔治缩了缩脚,偏着脸困顿地望向深黑色的天空,细瘦的臂弯里紧紧箍着一大块黑布包裹着的东西,右手手指不知觉地抠着一小块凹处,滞滞停停。

嚣乱的暴雨声里隐约有促急的马蹄声迤逦穿行,乔治的呼吸猛地窒住,他支棱起耳朵凝神细听,又眯着眼睛仔细地瞧着远处。周围一片漆黑,除了些雨滴的微微反光,一些房屋树木的暗沉影子,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样的雨夜,除了夜行人还露着反光的眼白,连猫都睡觉去了。

背后的茅屋里传出了粗重的鼾声,这间破烂的小茅屋被其他高大坚固的房子自动隔绝,孤零零地钉在大路的一边,大风扫过来,摇摇晃晃。

乔治望向那些聚合在一起的房屋和黑黢黢的街道,前一秒钟最后一扇窗户里的烛光也熄灭了。

他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脖子上破旧的细褶领巾,松散的麻丝上还存留着一丝过往的雍贵。他偏过头,撑直了弯折的腰背,仰脸轻吻了吻那个黑色物体的头部。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怀里抱着那个黑色的东西,头顶是湿透的草檐和漆黑的天空,狂暴的骤雨寸寸侵逼着他仅存的干燥的容身地。他轻轻拨开一小块黑布,在刚刚吻过的地方又亲吻了一遍。黑布里包裹着一具小女孩的人像,那是乔治的女儿。

一阵风忽然卷过,裹来一瓢斜雨,终于淋湿了乔治仅剩的干燥的肩膀。乔治望着天,粘在睫毛上的雨水渗进眼睛里生疼,他举起手拍拍人像的头,用歌谣一般温柔又优美的声调轻轻哼着,“赫缇丽娅、赫缇丽娅别害怕,爸爸挡着大雨呀……”

他想象着穿着米白睡衣的女乐师睡眼惺忪地拨弄着竖琴,琴声轻柔悦耳却时常滑稽的拨偏了一两根琴弦。一小块深蓝色的星空镶嵌在小窗洞里,睁着大眼睛的赫缇丽娅望着那小块闪烁着蓝宝石光芒的星空,跟着乐师的弹奏胡乱哼着,有时咯咯笑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唱跑了调,而坐在床边的乔治却闭着眼睛,喉咙里严肃的升起音阶来。

她永远这么可爱……就像她已升入天堂的母亲。

乔治的嘴角淡淡地染开笑意,他的嘴唇干裂,已经很久沉默不语了。

他扶着泥墙使劲撑起身体,拖抱着赫缇丽娅的人像,悄悄推开这间茅屋的房门,耳朵里塞满了暴雨的声音,门轴的咿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他逃亡了太久,再也没力气背起他女儿的黄金人像了。

清晨的昼光渗进木板与草茬间的缝隙,糊亮了屋内的蒙蒙光景。空气清冷,乔治用手指推开一道细缝,静静地从里望出去。茅屋里的男人还在酣睡,外面似乎冷得很,又早得很。

乔治躺在半湿的稻草堆上,身上盖着茅屋主人沾满蛛丝灰尘的破毡衣,还有棕榈树皮编成的垫毯。他用这些东西遮掩着自己和赫缇丽娅的人像。茅屋透风漏雨,这些潮湿的保暖物经过了乔治体温一夜的烘烤,也只是更加让人湿热难受了而已。乔治的身量纤细瘦长,平常朝堂之上伟岸的身躯都是华丽的斗篷和削长的坎肩伪装出来的。只穿着细麻睡衣坐在赫缇丽娅床边哄她睡觉的时候,那个寂寥而清美的颀长背影,才是真的乔治。

乔治重新松懈下来,他想起从前他躺在冬天清冷干燥的高草坡上,赫缇丽娅的母亲依偎在他怀里,刺骨的北风刮过,她柔软的身子瑟缩了一阵,然后悄悄地责怪他,说他“一点也不暖和”,他的心脏听到了。乔治记得那个时候他忽然很开心,抱着她疯狂的深吻了下去。这似乎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对话中,最令他怦然心动的一句话。尽管他想不出任何可以解释那个时候的心情的理由。后来她死去了,他便在之后那漫长得可供永恒思考的岁月里无意中发现,他爱上的,永远是那个在高草坡的上空被风裹携着飞扬的,悠远而孤兀的灵魂。

哼唱着悠扬小调的,远方的灵魂。

乔治用布条把赫缇丽娅缠在背上,他有时累到根本不愿再挪动一寸步子的时候,会忽然小小的庆幸变成金像的赫缇丽娅不会痛,不会累,跟随他进行漫长的甚至不知道尽头的旅行也不会厌烦和埋怨。如果是那个小女孩子,尽管她会执拗的低着头,长时间沉默不语,却仍会因为长途旅行的辛劳和游行的疾病夺去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她那么像他,独立的、执拗的灵魂,只愿撒娇似的变成他一个人的负担。

她穿着雪白的小蓬蓬裙,指挥女仆们排着队等候在一边,然后她在她们焦急甚至责怪的目光下提着小裙子跳进玫瑰花圃里。她想踩出一条玫瑰花簇拥的小路,可那些玫瑰花树又高又健壮,她只能淹没在它们遍布的尖锐的荆棘丛里。那些枝干上密密麻麻的生着血红色的尖刺,勾掉她的蕾丝头巾,勾烂她最心爱的蓬蓬裙,划破她娇嫩的皮肤,她的脸上,胳膊上,小腿上到处都是血迹,但她仍执拗地向前走,像一头凶猛的小兽,可这凶猛藏在心里,她仍是那个娇弱的小公主。

赫缇丽娅终于走到了花圃的深处,尽管她的裙子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像个真正的女王般挥起手,命令女仆们去把她亲爱的王子乔治请过来。女仆们只能看到她雪白的小脸和举起的流满血的手臂,她们窃窃私语却颤抖着身体不敢挪动一个脚步,因为极端害怕受到国王的惩罚。可赫缇丽娅似乎并不介意她们的懦弱,她扬起嘹亮的嗓子高声歌唱了起来。但那滑稽又怪异的尖声就连在窗边桌案上处理公文的国王都逗笑了。

乔治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他在听赫缇丽娅的歌词。她唱道:我亲爱的王子乔治,我亲爱的王子乔治……花儿飞向远方,羊羔飞向远方……

乔治笑了,他想着该在睡前为她读一些美丽的诗集了。然后他看到了在玫瑰花圃深处的赫缇丽娅,她仰着头,黑色的卷发挂拉在周围的刺棘上,风拂过来,吹来破碎的玫瑰的香气,乔治心里一窒。

街上泥泞不堪,马蹄声划破一路湿泥与积水飞奔而来,乔治退到街边,紧贴着居民房屋的墙,从宽大的斗篷帽里窥视着驰来的马车,车夫紧攥着缰绳竭力控制着车速,车轮溅起高高的泥水,弄脏了街边淑女的礼裙。

乔治回过头,他想起自己那时冲进玫瑰丛里,仿佛被绯红的香海沉溺了一样,眼前只如骤雨瓢泼淋漓着一种颜色,而青空色的灵魂在雨中飘摇,孤弱无依,却似乎拼命挣扎着要远去。

赫缇丽娅快乐地大叫起来,“我亲爱的王子来啦!”乔治望着那张稚气的小脸,忽然疲倦地笑了起来,他把满身都沾满血迹的赫缇丽娅抱在怀里,走出凌乱的花圃,沉默不语。可赫缇丽娅已经在他怀里安心的睡去了。

一如现在,她躺在他的背上,无法睁开的双眼蒙在黑布里,看不见苍白色的天空。可乔治已经不是国王了,至少他在心底是这样认真的以为的。他放弃了这个国家的王位,因此抛弃了他对于这个国家的所有职责,和这个国家的人民赠予他和他的家人们的所有优待。他已经无法给予赫缇丽娅高贵公主的爵位,不能让她穿上美丽精致的蕾丝礼裙,也等不来他为她举办的盛大的成人礼了。

她现在穿着金片做成的睡衣,依旧不知喜乐的在睡梦中甜蜜地酣睡着。

但显然乔治的臣民们并不认为失去了他们的国王。他们派出骑士和军队,在王都里和整片国土上寻找着乔治的踪迹。因为他们无法将已经变成金塑像的先王后的两个女儿立为统治者,也无法在那片国王与小公主所十分钟爱的玫瑰花圃里寻找到第三位继承人的踪迹。

而乔治的臣民们也从不认为他们的国王受到了恶魔的诅咒,而是上帝赐予了他祝福之圣力。被他的双手触碰过的人都是受到祝福的人,他们拥有了黄金的皮囊,灵魂立即升入了天堂。

对于乔治和赫缇丽娅的失踪,大臣们解释为:上帝邀请乔治和他的小女儿去天堂游历了一番。

然而乔治却一无所知。他深陷于自责的泥沼,却在逃离王宫的那一刹那忘掉了所有的牵挂。他失去了一个国王的身体里曾经存在过的情感。他沉默不语,一声不吭地背着赫缇丽娅向前走,只因为他丧失了一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变回了那个在牧羊女的高草坡上沉郁而凝默的人。“一点也不像个君王。”他记得她那时躺在另一边,闭着眼睛望天空,悄悄说。

昨晚下了暴雨,今天的空气十分清新,这条乡下的小路上布满了细长歪扭的车辙和靴子与裸脚的印迹。乔治走在路边,清风时时吹来,眼界广袤处皆是随风浮动的绿麦的波浪,高大的杉树和开着白色小花的苹果树零落驻扎在田埂上和小屋边。

凉风拂散了乔治眉间的阴郁,他掀开帽檐,风携花香而来绕过鼻尖。乔治在原处站了会儿,忽然解下了捆着赫缇丽娅的肩带,然后在路边厚密的青草垄上坐了下来,双脚垂在游着小鱼的水沟上,赫缇丽娅靠在他身边,水声潺潺,麦叶摩挲。

过了许久,乔治偏过头,他忘记了把赫缇丽娅的黑布揭开,哪怕只能露出一点点的肌肤来感受一下这春日的美妙。可这时有很大的哄笑声传来了,乔治的手一滞,垂了下去,左手拢起帽子。他拿不定主意这时该赶紧起身离开,还是就这样坐在这里,因为哄笑声的源头是一群队列散乱的士兵,他们步步逼近,而乔治已经无法起身。他不能做出会引起他们疑惑的举动,为了赫缇丽娅不被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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