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条很老的路，见证了上海滩浪奔浪流的风风雨雨。像很多电影里演的那样，路的两边是葱葱郁郁充满小资情调的法国梧桐。深秋的晚上，冷风一吹，所剩无几的树叶飘落，孤零零地躺在被清洁人员扫干净的小径。凌晨两点，这里是一片车水马龙的喧嚣背后的寂静冷清。一个身影从路的尽头缓缓走来，在路灯下被慢慢拉长，一步一步靠近某个老旧的小区，在离公寓不远的路边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轻微的抖动着，逐渐剧烈，传来呜呜的哭声。

　　落落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虽有后台，却由于大学专业与这家单位经营范围和属性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行政性质的工作，待遇也很一般。刚进单位时就被派到一个岛上，吃了很多苦头。现在回到总部，加班到凌晨是家常便饭。她时不时上传一些照片，不是在高档酒店吃饭，就是在宴会接待贵宾，照片里的她永远都是端庄得体的打扮和无可挑剔的精致脸蛋。这些图片被无瓜葛的旁人看来，误以为她在这座国际大都市混得有模有样，被好事之人看了难免嫉妒，在朋友圈里到处散布谣言，冷嘲热讽。每次听了那些闲言碎语，她都冷冷的一笑。

　　她对韩晓彤说，“就算被全世界的人笑话又怎样，我只要他一个人看到，看到我过得有多好，我要他后悔曾经的选择。”然后闷下一口红酒，抱着韩晓彤泣不成声。这就是落落，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她的脆弱和真实，而别人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一张被修饰过的面具。

　　二、

　　初次见到陈啸是在一次联谊会上，他是被韩晓彤硬拉来凑数的，因为男生刚好少一个。他一脸的冷漠，毫无兴致地扫了一圈，眼神定格在与人说笑的落落身上。落落那天穿着一身红色的蝙蝠衫，配一条白色小脚裤，娇小的身材凹凸有致，笑起来右脸颊有一个小酒窝。

　　“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

　　“我怕把你的脚踩肿。”

　　“我的鞋子皮够硬。”

　　落落挨不过这个脸皮比鞋子皮更厚的男人，只好跟他挑起了国标。落落并没有说谎，这是她第一次跳交谊舞，也是第一次与陌生男士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落落已经做好了糗态百出的心理准备，不料由他带着，舞步踩得恰到好处，被他拉在手里旋转时感觉自己像个公主，这符合她对交谊舞的期待。几曲下来他们成了全场的焦点，在大家围成的圈子里，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中，她沉醉不已。

　　后来落落问陈啸，“你既然只是来凑数的，干嘛还大费周章的请我跳舞？”

　　“我原本就是来打个酱油走个过场，却遇到了我的天使。以前我觉得命中注定这档子事儿是哄小女生的，现在我信了。”看着陈啸一脸真诚，落落装作很不屑的样子说，“切，我不信。甜言蜜语才真是哄小女生的。”她笑靥如花地往前走，陈啸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从此，他们就成了校园爱情故事的典范。

　　大学前几年，落落从不带雨伞，因为陈啸会来接她；落落的饭卡电话卡永远不会缺钱，因为陈啸就是他的饭卡和电话卡；落落寒暑假总有地方去，两个人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一到开学就疯狂晒照片，上演幸福情侣的偶像剧。

　　落落在送陈啸踏上回家的火车时哭着说，“陈啸，青春在一毕业的时候就葬送了。你离开了，我要一个人撑伞在宿舍饭堂和教室之间游走，走过的每一处都是心痛的，因为两个人的路只剩一个人的背影。”

　　“落落，我每个月都会来看你。等你一毕业，就永远都留在我身边。”

　　“嗯。你等我。”

　　“我等你。”

　　很久以后，大龄单身女青年落落常坐在床头，翻看那几年的微博和照片，喃喃自语的说“说好的永远，原来只有那么几年。都说校园爱情难长久，但也是有修成正果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行？”

　　三、

　　八月的南方，知了叫的人心烦意乱，落落躺在医院里打吊针，满脸肿的不像话，全身粘哒哒的都是臭汗。她拿着手机摆弄着，短信编辑了不下几十次，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最后干脆丢在一边看着窗外发呆。最近一段时间陈啸的工作单位要提拔干部，陈啸忙得天昏地暗早出晚归，很难得给落落发条短信。落落心里堵得慌，又觉得身为女朋友，在这种时候应该把握分寸，决不能扮演拖后腿的角色。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第二天早上迷瞪地睁开眼，看到眼前熟悉的脸，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的嘶的一声，才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你怎么来了？！”

　　“先别问我。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热伤风。”

　　“脸都肿了，还说没什么。”

　　落落赶紧用手捂着脸，动作太大牵动了手背上扎着的针头，又嘶的一声。陈啸握着她的手放在被子上，不许她动。

　　“哎呀，你怎么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啊，我现在一定很难看。”落落想着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满脸通红。

　　“老夫老妻了，还在乎这些。”说完拿起纸巾帮落落擦了擦眼角。

　　“谁跟你老夫老妻啊！”落落大声抗议，引起周围一片好奇的目光。

　　“以后生病了要跟我说。我昨晚天一下班就开车过来了，到病房的时候你正打着呼，就没叫醒你。”

　　“我从来不打呼的，尽骗人！哎呀！”落落把头钻进被窝里，心里却乐开了花。

　　那天的天气真宜人，凉风徐徐吹进病房，陈啸剥桔子喂给她吃，给她买最爱吃的奥尔良鸡翅。两人打闹欢笑，落落真希望时光能就此停止，他不会离开，哪怕把手背扎成马蜂窝她也心甘情愿。

　　四、

　　“一，二，三，茄子！”所有人将学位帽高高抛起，欢呼雀跃，对于一些人来说，大学时代结束了，学生时代还将继续；对于一些人来说，大学时代的结束就是给学生时代画上了休止符。落落是后者。

　　再次见到陈啸，他变化很大。工作了一年，他已经成熟了很多，每天西装革履，话也变得很少。陈啸开车载着落落逛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然后停在江边，车里放着音乐，落落坐在岸边，两人一言不发地看汩汩向东流的江水，偶尔落落会叫一句，“陈啸。”陈啸回答一声“嗯”。然后继续静默。

　　这几天落落正在跟家里人做激烈的斗争，起因是落落想让爸妈在家乡找个事业单位呆着，而她爸妈已经跟她上海的姑父说好了要安排她去上海一家国企上班。

　　“陈啸，你希望我留下吗？”落落突然这么问，她以为自己只是多此一举，她以为陈啸的答案她了然于心。可是，陈啸没有回答，低头吃了几口饭，回答说，“看你自己。”

　　“什么叫看我自己？你应该说，当然必须肯定！”

　　“我……”刚要说话，手机响起来了。

　　“爸？”“晚上去跟楚楚一家见个面，吃个饭。”“好。”

　　电话声音不大，但是餐厅只有几个人，她听得很清楚。她感觉心被重重地锤了一下，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误会而错过。虽然很难，却露出勉强的微笑，

　　“楚楚是谁？”

　　“落落……我……”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可以理解的。一直以来我都任性妄为，可是现在我想我应该长大了。以后我也可以做你的肩膀，让你依靠。”落落一口气说完这些，那一刻的她忘记了自尊，那一刻的她很害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她怕慢一步说完，就无可挽回。

　　其实事情早就已经走上了既定的轨道，无论她多卑微，无论她说什么。错过了的人和事，就是无可挽回的。

　　五、

　　“落落，一到上海就给我打电话。你姑父会在机场接你。每天都要给妈妈打电话，啊。”落落妈眼圈通红。她的千金宝贝就要像所有人一样去外面飘泊，就要离她越来越远了。

　　“妈，我知道了。别担心我，你和爸保重身体。”落落看了看四周，她心里等待的人并没有出现，虽然没有亲口告诉他，但是她发在微博上了，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可是他没有来。

　　刚进公司就被派到岛上工作一年，荒凉的岛，发生过强奸案的岛，除了方便面和酸辣土豆粉之外没有符合她胃口的餐馆的岛。她接连吃了几个月的酸辣粉，又把所有口味的方便面试了一遍，吃得满嘴起泡满脸长包。但她会化好妆到海边拍唯美的照，然后定时上传。她知道，他一定会看。

　　有一天岛上刮台风，该走的人都走了，剩下几个留守在岛上，她是其中之一。想起阳台还晾着衣服，就到阳台上去收。才出阳台，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怎么也打不开。她一摸口袋，空荡荡的，抬头看到手机躺在床上。风越来越大，她伸出头去，四周空无一人。瓢泼的雨很快打湿了全身，狂风肆虐。所幸有人来找她吃饭，敲了许久门没人答应，打电话听到里面传来铃声，赶紧撞门而入，在阳台上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冻得浑身颤抖的她。进屋之后，她关上洗手间的门，把花洒打开，热水从头淋到脚，分不清脸上的是热水还是泪水，伪装许久的坚强顷刻间土崩瓦解。头一回，她把自己的狼狈不堪和脆弱无助写到了微博上，很多人前来关心，唯独没有他。

　　“晓彤，你为什么要带他来联谊会？为什么要让我认识他？我的心快痛死了，我好难过！”

　　“落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韩晓彤除了自责和心疼，什么忙也帮不上。

　　六、

　　国企比私企更多尔虞我诈，阿谀奉承，虚伪逢迎。她从一开始的惊讶，不知所措，到见惯不惯，淡定自若，穿梭在形形色色的面具人之间，她也戴上了华丽丽的面具。在酒桌上，她展现最完美的笑容，陪领导喝酒，说着口不对心的话。